【散文】夜半,我浸在黑潮中

Gustave Cheng
Aug 10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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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是,黑潮咖啡館只剩下我一人了,老闆會貼心地為我播放薩替(Satie)的音樂。此時的夜,已經很深很深了;而我,真的是越來越孤僻了。

「孤僻很好啊!」最近我一直這樣想。

沒有大型連鎖店那樣吵雜煩心,泡咖啡館的最高境界,是整間只剩我一人,唯我獨有。

然而,想一想,那樣還真是不道德,黑潮咖啡館熟客很多、生意可好得很,像太平洋真正的黑潮一樣,生機盎然,如果只剩下我一人,那就表示——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,識相的客人都回去睡覺了,但我還像蛀蟲般死留。

不過老闆不趕人,會陪著你,聊東聊西,談天說地。

他叫小K,留長髮紮馬尾,會坐下來跟你分享咖啡或者威士忌的品嚐心得。他說話時有點口齒不清,用台語講,就是有點大舌(tuā-tsi̍h),這絕無歧視的意思,從小到大,每一位我碰到的「大舌」的朋友,都很 — —

誠懇。

薩替是法國人,活在十九世紀末、二十世紀初,也遇到了世紀末,過著晝伏夜出的日子。白天只管睡覺,晚上就到小酒館彈彈鋼琴賺點錢,他的音樂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,我卻是如此地喜歡。薩替的音樂沒有煩膩的人情世故、也不談大道理,他有的,是一種很個人的節奏、旋律,只存在於世上某一處偏僻的角落,他不寫那些大而無當、歌訟眾神歌頌戰爭的大編制交響曲、歌劇。

而為壁紙與家具譜曲。

本文引自《夜在路的盡頭挽髮》,鄭順聰著,九歌出版。

如果怪跤(kuài-kha)薩替晚上在Kuroshio,這家介於永康街與青田街的黑潮咖啡館,我想,我想,他會譜出怪異的海藻音樂、珊瑚礁音樂,甚至是最早最早的大自然音樂。

因老闆小K極愛海洋,在咖啡館的牆壁上掛著鯨豚的繪畫、圖片,書架還擺上好幾本關於鯨豚的書,海洋作家廖鴻基是他仰慕的作家。小K就是這樣一位自然、開朗如海的吧檯手,可以包容我這自私的客人,十二點鐘聲聲敲、還不走。

夜這麼深了,只有這樣的地方,才能容納我這樣一個和人越來越沒話說的孤傷者,想像著穿黑西裝、戴黑高帽的薩替,獨自離開小酒館,路燈將他孱弱的影子投射在小石子鑲嵌的路面。薩替哼著歌,正計劃要走回隘仄的家,作曲到天明,那曲子或許叫「三首吉姆諾培迪」、「在最後之前的思緒」。

世紀末巴黎街頭,只有薩替的靈魂,踽踽獨行。

老闆小K一邊跟我聊天,一邊收拾,準備打烊。

想想是否要離開了,我陷入冥思⋯⋯聽到桌椅收攏,扣扣扣;以及杯子的碰撞聲,叮叮叮。

突然冒出一道疑問的符號:奇怪了,我聽的音樂很雜,為何小K總為我播放薩替呢?

想著想著才想起,薩替與我無關,而是那位晃蕩者的關係,我之所以來黑潮,是因晃蕩者帶路。那次,黑潮咖啡館正播放薩替的鋼琴音樂,恰是晃蕩者的最愛,以是我們聊啊聊到半夜兩點多,聽了徹夜的薩替,所以小K才把我和薩替聯想在一起。

那晚實在難忘,晃蕩者談起流傳在康青龍溫咖啡館群的社會版新聞,有一間著名的A咖啡被砸,而晃蕩者就是當場的目擊者:

話說某天下午,晃蕩者悠轉轉悠地到了A咖啡,他撿了個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下。午後的陽光正美,門外傳來摩托車聲轟隆隆,隨後,落地窗就破了,晃蕩者嚇一大跳,連忙躲到角落。此時一群人衝了進來,舉起椅子就往吧檯砸,玻璃杯馬克杯碎了滿地,咖啡隨著開水牛奶流溢,老闆不知躲哪裡去了⋯⋯待砸場的人走了很久很久,躲在角落的客人才起身。

晃蕩者不僅口述,還摹擬當時的情境,親身示範,重複表演了好幾次。

咖啡館環境單純,為何有人要動手砸店呢?小K、晃蕩者和我議論紛紛。

底事A咖啡被砸?我不是很關心。

倒是小K說,如果他的店發生了同樣的事,他會跟他們拚了。

講話有點吃力的他,一個字一個字,很堅定地說:

這家店是我的全部。

當然,不是每天都有新鮮話題可聊可提神,也不能每次都搞那麼晚。十二點偏過一點點,不能太多,我就該走了,不要耽誤老闆睡眠的時間。

該付帳了,我從棉花棒塑膠盒內拎出平日蒐存的零錢,在桌上疊羅漢,零存整付,也給小K找零用。

我這爛客人跟誠懇的小K道別,也跟古怪的薩替音樂告別,往我賃居的狹小公寓走去。路燈將我的影子投射在柏油路面,不怎麼清晰,有點怪怪的。

深夜,台北街頭人還很多;只有,我的靈魂是歪斜的。

2007.03.21.深夜兩點多

2007.03.27.完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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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ustave Che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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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Gustave Cheng

鄭順聰,作家,作品有《時刻表》,《家工廠》,《海邊有夠熱情》,《晃遊地》,《基隆的氣味》,《黑白片中要大笑》,《台語好日子》,《大士爺厚火氣》,《仙化伯的烏金人生》,《夜在路的盡頭挽髮》。籌備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,撰寫長篇小說《情歌唱徹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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