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點心筋肉】火雞肉飯不出嘉義
台語的小吃稱作點心(tiám-sim),肌肉襲自日語叫筋肉(kin-bah),按怎喙食點心,練思想的筋肉,請來讀順聰的專欄:點心筋肉。
◎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2020年一月號
台灣學的基礎知識告訴我們:火雞肉飯出了嘉義,根本就不能吃。
起初我也是如此這般固執著,尤其是全台各地行勻(kiânn-ûn,漫遊),常碰到吃兩口就想拂袖離開的地雷,就此忌諱在嘉義以外的縣市吃火雞肉飯。且在夜深人靜時,臉書與腦中悠然浮出香味,更是鄉愁最濃烈的呼喚。
如此這般的正見也是會遇到挑戰的,尤其在台南文學館附近與屏東民族夜市碰到更勝諸羅本格的勝品,痛恨本家不長進,更感嘆愛店結束許久,新開的連鎖系統為了迎合觀光客走精(tsáu-tsing,走樣),更有許多店家添加不必要的配菜與調味料,令人捶胸頓足。
此時,更大的衝擊來了。某次到台北信義區購物,google地圖跳出府城那家火雞肉飯店名,再潛入網海搜尋,沒錯,分店堂皇搶進首都,到精華地段一搏。
對台北人來說,不過是餐飲選擇多一項;但對死忠的嘉義人來說,根本是挑釁。在府城,此店的精緻與深沉讓我懷疑人生,懷疑嘉義火雞肉飯之風光不再?恐怕要被美食之都取代?如今在台北建立灘頭堡,那滿街嘉義火雞肉飯的招牌,恐怕要被府城砸毀了?
親食是驗證味道的唯一方法,我人就站在店門口了。商標與書法字瀏整過,裝潢現代簡潔,排隊點餐猶如速食店,都可以理解。刻意用台語跟老闆開講(khai-káng,聊天),親切有人情味。
此時,我竟湧起了期望,或許或許,我長居台北的鄉愁,就要找到寄託了。只要那滋味達到我舌頭的標準,吃火雞肉飯,名非嘉義亦無妨。
嘉義人即將叛變。
自端盤子覓得座位,飯搭湯配菜擺列在前,一切照SOP走,我開始吃,越吃越慢,越吃越慢,幾乎無法完食。
火雞肉飯到底出了什麼問題?
如同在國外我絕不吃中國菜,多以日本、韓國、泰國料理解饞。因中國菜我太熟悉了,找既熟悉又陌生的東方料理才不致失望。府城來的火雞肉飯在台北,有這樣的契機,為何仍難以說服我?
鋩角(mê-kak,關鍵)是什麼?食材原料?火雞飼養最大場在嘉義,離開原產地便走味,如南部的虱目魚北上就不再鮮美?或是為了符合都會規格,讓那短褲拖鞋的自在因穿著西裝而綁手綁腳,無法施展?
走在高樓大廈排列的通衢大道上,我哲學家康德般邊走邊思考。
此時,雞騷味如颱風尾席捲而來,那是生肉在熱湯中滾攪而出的不協調味,殘留於鼻腔,浮現視覺神經,那雞毛殘餘的噁心景象。
奇怪了,這怪味在嘉義、台南甚至屏東,我不僅沒聞到,還徜徉在油香的美好氣息中。
踏上捷運電扶梯,黑油讓機械履帶激嘎絞滾,我的心神回到嘉義,來去吃火雞肉飯。騎著摩托車隨意就停在店門口,一整隻鮮美的火雞肉擺列攤前靜好著,令人唇齒生津,點菜前得要跟老闆哈啦幾句才入座,左鄰右座好似都認識,輕裝簡便,夾起火雞肉拌飯扒入口,再喝口紫菜湯或味增湯解膩。陽光趁時空的縫隙斜入,街道人車慵懶來去。整家店沈浸於飯菜的溫潤中,再融入老闆與顧客的長久情誼,更有風土的層次,讓腥羶與惡臭都被柔軟包覆而不張狂了。
火雞肉飯不出嘉義,因在地的人們用整個生活的氣味(khì-bī,氛圍),細心呵護這油香盈溢的一碗飯。
中南部鄉間市鎮有共同的生活感,火雞肉飯出了嘉義還勉強可吃。但來到現代化的都市保證走味,脫離了原本的脈絡,孤星般的存在無法組構星空。
當然,嘉義本家乃發源地,家數多競爭水準高,火雞肉量多可擇優質,更重要的,因顧客幾代下來的挑惕,讓商家戰戰兢兢,得以堅守品質,鞏固味覺的核心。
無論是肉大片,蓋上半熟蛋,湯品小菜特出,或是營業時間與老闆很奇怪的,都是附加。此嘉義名物之核心,乃火雞片的肉、油、皮均勻,飯粒的硬度與熟度適中,更有那一匙秘油的無上滋味,讓這碗飯陽光般普照山海平原。筷子快意扒吃,吃著吃著直到最後一口米飯半浸油香中,伴最後一片肉,碗底罄盡,氣味縈繞悠悠不絕,感官,記憶,時間與人生頓時超連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