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點心筋肉】走鋼索的危險蛋液
台語的小吃稱作點心(tiám-sim),肌肉襲自日語叫筋肉(kin-bah),按怎喙食點心,練思想的筋肉,請來讀順聰的專欄:點心筋肉。
◎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2020年九月號
上一篇文章展望台式拉麵的專欄刊出後,隨即收到讀者反應,可不是對我音樂的品味有所質疑,而是吸口濃湯,嚼一束麵條,等海苔慢慢發軟,撥開叉燒肉、筍乾、魚板、蔥絲後,用筷子劃開溏心蛋,好奇深處那半生不熟的內在⋯⋯。
同樣是半熟蛋,溫泉蛋與溏心蛋有何不同?
這問題真好(老師心虛沒有把握時都會這樣回答),幸好我老早想過也去網路搜查了。除了烹製手法不同,補習班必殺式歸納是這樣的:
溏心蛋外熟內生,溫泉蛋外生內熟。
再解釋詳細些,溏心蛋的蛋白是熟的,蛋黃半生熟;溫泉蛋則蛋白生軟,蛋黃熟(有些作法也未必然)。
無論如何,這兩樣「蛋道」皆來自日本,必定要有相當高水準的飼養與衛生條件,才敢半生熟(puànn-tshenn/tshinn-si̍k)。
不過,在台語的脈絡中,半生熟乃指食物料理得不夠徹底,帶有貶義。古早台灣的漢人種植青菜時施肥常用糞便廚餘,是以必要洗得乾淨煮得熟透才上餐桌;而肉類常滷得油鹹入味,才能讓廣大的勞動人口取得飽足感;若魚鮮最好立即食用,要不就醃製處理殺菌防腐以利久存。
是以半熟的概念,多為灶跤(tsàu-kha,廚房)烹煮時的材料預備,罕得上餐桌。尤其漢人飲食多以燒滾滾(sio-kún-kún,熱騰騰)為尚,生冷屬日本或法國來的高檔料理,半生熟有影是毋成款(m̄-tsiânn-khuánn,不成體統)。
時代會變,口味也會變。曾幾何時,嗜好半生熟者,竟形成徵逐滋味偏鋒的前衛舌頭群。
君不見某位台灣文學研究者,長得福氣笑呵呵,若有台文疑問請教他隨即從百寶袋中掏出利器,人稱台文小叮噹(哆啦A夢的舊稱)。此君為台南人,自幼被府城的小吃寵壞,極嗜美食,甲殼類螃蟹龍蝦時常從其臉書橫爬而出。就算無法餐餐極樂,日常清寥之早晨,於街頭巷尾的普通早餐店落座,必點「半熟蛋」。
此君姓陳名允元,臉部辨識即知為超級饕客一枚,與我相同,對半熟的蛋黃有一種忍不住的撲身。這可不是牛排店鐵盤上那搖晃的半透明展示,翻攪幾下就熟爛了,不算不算。對蛋白包裹蕩漾蛋液之偏執,乃在日常麻痺的飲食中,尋求那一點變化與鬆動,是將飲食擺於人生核心鐘擺者,於無聊中之動滋動滋趣味。
在此聲明,蛋需全熟才安全,孩子、老者與體弱者不宜。但具長久信譽與重視衛生之店家,其甘冒風險販售半熟蛋,就要有一定的自信把握,讓內行的食客滿足那滑溜溜(ku̍t-liu-liu,滑溜)的動滋動滋。
除了日系飲食,有半熟蛋的台灣小吃多為半新不舊之融入,尤其是遍佈台北城的福州乾麵,湯品兼具魚丸與蛋包,戳開厚白的外皮,看那流溢湯中漸次凝固的過程,簡直是放慢的電影連續鏡頭。
像我這樣的走鋼索者,會緩緩用湯匙承起,伴些微清湯入口,同時感受湯鮮蛋鮮的共伴效應。
行文至此,必定有人出聲,這樣不夠內行啦!我都特地把蛋黃與乾麵充分攪拌,讓豬油與蛋黃的香氣齊時發威,這才是饕客吃法。
沒錯沒錯,蛋黃是沒有味道的,卻帶股腥味,品嚐者多走偏鋒,嗜好滑腥口感與細細分解動作的小確幸。
不光是台北的小南門、泉州街、金華街等福州乾麵之特有,在基隆的孝三路,位於三角窗的乾麵最是著名,相對於圓細福州麵,基隆人稱廣東麵的寬扁麵條,更宜於蛋液。基隆款乾麵較為乾硬,是以攪拌甜辣醬或淋上餛飩鮮湯,更為中和。當然當然,讓蛋液融入,猶如乾涸的靈魂領受鮮黃滋潤,而且是早餐喔!一日之晨就如此醒神。
在基隆孝三路,半熟的蛋液不只危險,還非常邪惡。就在三角窗、亭仔跤(tîng-á-kha)斜對面的巷子內,有家便當店,十一點開門營業前就有人排隊,其主菜分排骨、雞腿、鮮蝦三種,甜滋滋的高麗菜與鮮香的鹹菜非常下飯。然而然而,無論是不吃不可的在地人,或千里奔波而來的外地人,都為了那粒敲下油鍋的「炸蛋」,因與排骨雞腿鮮蝦同鍋共炸,酥脆的蛋皮飽吸了肉汁,實在太誘人,簡直是犯罪!猶如引爆炸彈,將蛋黃那蒸騰那肉汁那濃香如火山熔岩蝕入米飯蝕入味覺神經⋯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