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說】有椰子樹的學校
她很冷靜,女學生異常冷靜,學校的老師都知道了,女學生依然走在校園中,沒有離去。
我發現她,她轉向我,俐落的短髮遮住半邊臉,還懂得尊師重道說:
「老師好!」
惜別歡送會早就舉辦過,有些書忘在教師辦公室,我回學校,回到一樣的門口,一樣的銅像,直挺挺通往行政大樓。
路兩側的椰子樹迎風搖擺,天空的顏色是藍,半島特有的藍,永遠是那樣。
坐在辦公桌前,我鼻頭發痠,非常地痠。辦公室四處張望,沒有人,光天化日下,窗戶將操場框了起來,學生零星玩著球,夏日的熱風敲打窗戶,頻打顫。
抽屜還是不易抽拉,迴紋針在鐵繡的最底層蜷曲著。
手臂擱放玻璃墊上,邊緣的鈍角,留下最後的壓痕。
我凝視前方,他和她不倫的現場,我親眼目睹、全力阻止的師生戀。
當個教書匠將近十年,我還是不暸解,老師這個角色,要怎麼扮演?
我下半身懸空,老公規律地撞擊著,乳頭與肚腹的肉被頂得發顫,我假意呻吟,內心在模擬,中年人與發育中的女孩,該怎麼做愛?
「沒那回事。」劉老師說。
「不要當我是三歲孩子!我看得很清楚!你是老師耶!怎麼可以跟學生亂來!想想看,當初你追嫻錦追得那麼苦,要不是我們這些朋友好心幫你⋯⋯喂!喂!我實在不想說,但我還是要說,你這個負心漢!陳世美!才剛結婚耶!不到一年你就亂搞!還跟自己的學生亂搞!你是老師!你是人家的老公啊!學校三令五申禁止!還搞師生戀!」
手拿紙條,簡訊是證據,我發了狠,狠狠大罵。
他卻裝作沒事,手指勾起眼鏡,一再調整焦距。
「我怕傷害嫻錦,所以沒跟她說⋯⋯我告訴你,趁早把這件事做了結,趁事情還沒傳開前,快跟她斷絕,不要傷害她、不要傷害任何一個人⋯⋯」
「你說什麼我聽不懂。」劉老師轉身要走。
「嫻錦學姊對我那麼好,代課那麼多年,能轉任正式老師,是她幫了我大忙。我欠學姊一個人情,這過程你全都知道⋯⋯你們的愛情我全都知道,不要以為我不知道,我暗中觀察很久了,你不要裝傻,證據都在,你再這樣亂來,我就去跟學姊說!」
「沒有就是沒有。」黑框眼鏡後頭,那雙眼睛直直瞪著我。
我想,他與她做愛時,必定是戴保險套的。每次老公射精後,我都會擠一擠那個乳膠小袋,深怕破洞外漏流進去。一個兒子就把我的人生累得半死,夠了,一個就夠了,做愛時我總特別小心,聲音壓低,怕吵醒他。
若,一個中年男子與發育中的女孩呢?
我暗中的調查,他與她發生過關係,應該沒有懷孕。他們的幽會地點,多是放學後山路的深處,或,光天化日下,教師辦公室,我的正對面。
﹡
我發現她,就在我的正對面。
下課空檔,劉老師鼓勵學生來找他背誦英文單字,無論合不合格,劉老師都會拿出零食與飲料鼓勵鼓勵。他是個受歡迎的老師,上課認真,笑話特別多,聽說還會開黃腔。
相對於劉老師,我只是個教書匠,清晨起床要飆一個小時的車,到半島小鎮的這間國中,管理這群青春期的野獸。我對這裡有感情,但不想長留,心心念念,只想調回家附近的國中。
但劉老師不一樣,家境雖然不好,從小成績優異是模範生,師範學院畢業後,他在外頭只流浪兩年,就順利調回小鎮。他的舅舅懂得門道,打通關係送禮都找對人了,所以如此順利,調回我們這間半島的國中。
說真的,我只是表面應付,私底下都在打混,只要班級整體成績維持住,不要出事就好。但劉老師不一樣,他上課幽默風趣,不僅受學生歡迎,家長更是擁護,他是半島的天之驕子,主任極度欣賞,想要培養他走行政,只要再拿個碩士,資歷夠了,從主任開始熬,年資夠了就去選校長。聽說,他的爸媽舅舅全力支持,還跟在地的有力人士與教育界說好了,人生的進程就這樣照規矩走了。
連婚姻都是我和同事積極促成的,嫻錦是我們學校最優秀的老師,家裡有錢有名望,當初兩人同在學校,我們這群已婚女老師,看男的上進認真,女的美麗有氣質,要是結合必定生一窩幸福的寶寶。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,真的讓我們促成,結婚那天,不僅全校,還是全鎮的大事情,席開百桌,風風光光。
沒想到,小鎮喜宴過後,半島天空的藍,變得詭譎難解。
劉老師時不時就抱怨,抱怨學生難教,課後輔導時間太長,明年輪到他接課務組長,又要考研究所,壓力大得不得了。但轉頭看到主任出現,劉老師隨即變臉,和顏悅色點頭打哈哈,上頭派給他的工作,他照單全收,直拍胸脯說沒問題。
「在這樣的爛地方,公理正義都要丟垃圾場啦!」劉老師不平地說:「你知道那個人是怎麼來的嗎?都那麼老了,怎麼還來教書?你知道嗎!他本來是校長,與廠商勾結,在學校的工程上下其手,沒想到黑吃黑,貪污被捉到,進了法院。他校長的職位沒了,還有老師的身分,就利用關係調到這裡,誰不知道他的打算!反正法院送送錢最後不會有事的,只是名聲差一點,避一避風頭,就可以爽爽領退休金⋯⋯這樣有公理嗎!這樣有正義嗎!這什麼社會啊!」
「你們知道嗎?鎭中心那塊地,那麼大一塊精華地,搞去做什麼BOT!竟然用那麼低的租金,讓那些奸商開大賣場,你說說,這不是官商勾結,那是什麼?」
劉老師常在中午開溜,去大賣場採買,手提塑膠袋、又厚又闊的那種塑膠袋,回到教師辦公室,將零食與飲料散在桌子上,打開就大吃大喝,毫不節制。
然後,我發現了她。
那是誘惑獵物的餌,用英文單字當誘餌,挑選最可口的獵物,她,最後只剩下她,連單字與偽裝都省去,大剌剌坐在劉老師的旁邊,洋芋片與沙士打開許久,他與她的手放得低低的,低到抽屜以下,探進去。
我可以很卑鄙,故意讓筆滾落桌腳,俯身去看抽屜以下的不倫。
他與她的眼神開始轉變,如同野獸發現野獸的出現,警戒、敏感、不懷好意。劉老師的桌面凌亂無比,課本、考卷、雜物亂堆一通,我刻意繞到旁邊逡巡,發現了那條小紙條,上頭寫:
「要小心!」
不需要紙條,我就會發現。劉老師的手機響起,電子聲埋藏在雜物堆中,常被央求幫忙接手機的我,循著聲音發現手機,一支陌生的手機,螢幕顯示「老婆」兩字,我暗下綠鍵,另一頭傳來的聲音,纖細柔弱,不是嫻錦學姊。
打開簡訊匣,情話綿綿真噁心,我用我的手機,喀嚓喀嚓拍下。
﹡
我運動,非常努力地運動,只要有時間,傍晚就去跑步,買最好的球鞋與電子器材,記載跑步的路徑與消耗的卡路里。誰都知道中年後新陳代謝減緩,沒有大量消耗熱量,是不可能瘦下來的。我怕死,不敢亂吃藥,我要健康地瘦下來,游泳、瑜珈、韻律舞、飛輪,在電視前打有氧拳擊,最後,不是失去興趣,就是肌肉受傷。這幾年,我養成跑步的習慣,這是最廉價最適合我的減肥方式。
體重真的有減少了些,但撞牆期很快就到了,手臂與小腿稍稍變粗,幸好胸部還是那樣豐滿。老公熱愛運動,身材維持標準,我的跑步可以持續,因為有他的陪伴。
意外的收穫是,在週六,隔日不用上班,愉快的跑步後,我享受到性的新體驗。戀愛初期與新婚都未曾如此美好,週六跑步後的夜晚真是濕潤,我勾著老公的脖子,他健壯的腹肌撞擊我腹間的贅肉,聽那樣的聲音,享受著,節奏就更為美妙了,他的陰莖得意地抽送,我高聲呻吟,沒有人偷聽的。移到床沿,我下半身懸空,那樣的不穩定危險就快要掉落了,老公的下體堅硬支撐,我輕飄飄地飛了起來,說時遲,他的舌頭滑過高翹的乳頭,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狂喜,臃腫的肉身如精油般輕盈而起。
但我是老師,我得教書,一周至少五天要去學校,每逢週日入夜,我的壓力就瀕臨破表。我只是個教書匠,我對學生、教育、知識毫無興趣,我只是個平凡的學生,填志願剛好就到中文系,畢業後工作難找,教職是理想的出路。
上課日的跑步很難放鬆,晚上回到家,真是累啊!帶有壓力的運動,無法讓我濕潤,夜晚是緊縮的,家長的電話不時響起,改考卷與作文,讓上班日如此乾澀。只有星期六,同老公愉悅的跑步後,孩子熟睡後的深夜,我才能享受那濕潤與狂喜。
在學生面前,我不能有性,辦公室,只有秦老師敢公開談性,他的嘴巴很賤,賤到讓我受不了:
「我們國中啊!有一半的鳥正在長大長毛;還有一半,胸部越來越膨脹。聞聞看,這間學校不僅有鳥味,還有新奶子的清香氣息啊!」
如此誇張的話,竟然從國中老師的嘴巴吐出來,我受不了,真的受不了,猛然從辦公桌上站起來,叫他閉嘴。
秦老師就是孬,一被我罵就叫不敢,他家妻管嚴,只會打嘴砲,膽子被老鼠咬走了。剛到這間學校的我,笨笨的以為,會出事的是秦老師,最後被我摸清底細,他只是透過嘴巴紓解苦悶,絕對不敢跟女學生亂來。
回想我國中時,遇到男孩子就害羞,更不要說高高在上的老師。我永遠記得,那天爸媽不在家,深夜第四台放三級片,我的下面就濕了。
週六的美好夜晚,老公規律我的身體時,也同時幻想青春期那些讓我著迷的男明星,更加濕潤,呻吟得更大聲了,我身形骨感細瘦,彷彿又是一個少女。
若,進入我身體的,是當時的老師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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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請老師幫我保守祕密。」
在小鎮的隱蔽角落,我找她單獨談,人很平靜,短髮遮住半邊臉,沒有否認。
「同學,你什麼時候跟劉老師在一起的?」面對學生,我特別小心,做老師的處理個案,語氣得委婉些,以免傷害學生。
「就那樣啊,我英文不好去問劉老師他啊,他教我訣竅文法什麼的給我很多的鼓勵,我英文分數進步很多,就是這樣的。」
「你這個年紀情竇初開,我可以理解,但說到談戀愛,真的太早太早了。愛情很難懂的,老師我也是二十幾歲才瞭解的。而且,無論如何⋯⋯就⋯⋯要跟一個年紀差不多的男生,不是跟一個老師啊!」
「老師你誤會了沒有那麼嚴重。」
「怎麼會不嚴重!你怎麼可以跟老師談戀愛呢!老師跟學生感情好,是為了學業為了你們的將來,怎麼可以有私人感情!怎麼可以跨越界線呢!這可是違反道德倫理啊!課本都有寫!怎麼會不嚴重!」
「對我好的人,我就會對他好,就是這樣而已。」
「好啦!這不是你的錯!全部是劉老師的錯!他怎麼可以誘拐你!誘拐一個未成年少女!那是絕對錯!錯!錯!」
「老師,不要嚇我啦不要罵劉老師,他對我真的很好,沒那麼壞啦。」
「說!你們有沒有做那件事?」
我實在受不了,氣炸了,話一下子說得太過頭。
她沒有驚惶,沒有害怕,沒有生氣也不反抗。她的髮絲,散成一根根的黑色線條,平靜地滑過臉龐。
「沒有。」
隨後我就去找她媽媽。
典型半島的平常人家,吊扇吃力旋轉著,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我裝出老師該有的善解,用詞與口氣理性冷靜,帶一點同理心,姿勢端正,將我知道的、事情的來龍去脈,詳細說分明。
我很小心,邊說邊偷看吊掛牆壁的東西,茶几上頭的杯子,廚房的深處,生怕她媽一動怒,拿起什麼的就砸下去。
「老師,這事情我知道了,是我女兒的錯,真的很不對,我代她向妳道歉。她爸爸生病了,怕聽到會受不了,所以,請你保守祕密,幫我和我女兒保守祕密,千萬不可以傳出去⋯⋯」
離開她家,離開半島,我的飆車已經瘋狂。
一樣的椰子樹,一樣的天空,藍得那樣恆定,無法呼吸。
真是骯髒啊!半島號稱風光明媚,被譽為渡假聖地,但住在這兒的人,思想行為保守固執,只想維持人與人與人的穩定,所以再怎麼淫亂,再怎麼腐敗,最終都會被壓下來,到最後,全部沒事。只要人能夠活下去,能夠持續生產後代,這裡的天空,都會是藍的。
我停止了跑步,把蚌殼緊緊閉鎖,我拒絕老公,拒絕做愛。我開始去查老公的手機,一則則電話與簡訊,盤問到底。我揚言,我恐嚇,如果他去找青春的肉體,二話不說,簽字離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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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還是說了。
學姊愣住,雙手止不住發抖,然後大哭大吼大叫:
「我要怎麼辦!我要怎麼辦!天啊!怎麼會這樣!」
嫻錦學姊的反應我完全可以理解,全在事前的沙盤推衍中。我想得很周全,十分的周全,選在某個安靜的星夜,在她家裡,還請張老師同行,這事情不能張揚,但需要多些人手,免得事況控制不住。
看到學姊崩潰的樣子,我心中後悔油生,早知道就當作沒回事,是我太多事,導致學姊這麼傷心。
但我真的很氣,氣她拿洋芋片餵食他時的樣子;我氣炸了,就像我家裡那個要求我吸他的陰莖,吃滿嘴的尿與陰毛。
事情都在我的預料中,但我沒想到的,是學姊的天真。從小她就是整個家族的掌上明珠,爸媽爺奶疼愛,功課都是第一名,人生是如此平順,她在課堂是最認真的,對家人孝順,和朋友真心相待,她的人生太平順了,沒遇過挫折,不知道社會的險惡與人性的黑暗,劉老師的行為那麼誇張,她怎麼沒有發現呢?
學姊哭到氣力耗盡,軟癱在椅子上,情緒較平靜了。照之前的計畫,我們開始尋找徵兆、分析事件,慢慢找到變異的軌跡。
回想當時,我們慫恿劉老師追求嫻錦學姊,常糾團一起去聚餐,還刻意安排到離島自強活動,讓他們在入夜的星空下獨處。學姊那麼多追求者,劉老師很苦、追得很苦,好不容易成功了。
戀愛的那一段時間,每到重要假日,劉老師就會送花與名牌包,校園洋溢著喜氣,校長主任期待著好事。
最後一步是,嫻錦調到附近的國中,夫妻不能同校的潛規則解除後,明正言順發紅帖。
嫻錦學姊說,婚前的他,慇勤浪漫,求愛頻繁;但新婚夜裡,劉老師不同寢,理由是,分房才有新鮮感。人說男人結婚後,態度會一百八十度轉變,學姊以為是正常現象,當作是男人擔起責任,為家庭與事業奮鬥,所以刻意冷淡保持距離。
他與她的過程,我一五一十告訴嫻錦,鉅細靡遺。
只有一件事沒說。
他答應她,婚後要守貞。
洞房夜,所有人都累癱了,劉老師竟夜半偷溜,跟她在車上纏綿,還白紙黑字保證,婚後要跟學姊分房而睡,不能上床,不可做愛。蜜月旅行時,從國外頻頻傳簡訊,證明忠心不二。
那場婚禮,她是兩人唯一邀請的學生。
她本是學姊班上的學生,成績好很得寵愛。結婚前,為了不要讓同校師生閒言閒語,學姊調離學校,陰錯陽差,換劉老師來了。
老師最疼愛的學生,搶了她的老公。
我總是想,這之間一定有什麼關係。
我猜,當初她和嫻錦親如母女,感情那麼好,突然跑出一個劉老師,搶了嫻錦,所以由恨轉愛,刻意與劉老師接近,失控鑄成了大錯。
或者是,她忌妒嫻錦老師,忌妒嫻錦那麼漂亮,那麼受同學歡迎,所以刻意接近嫻錦,平衡不滿的心理。但那樣的忌妒失衡了,她趁機接近劉老師,忌妒心轉成師生戀,演變成不倫。
若不是我的多事,學姊與劉老師不會結婚的;要不是嫻錦換學校,劉老師不會教到她;要不是她,這樁婚姻就不會破裂。
﹡
信出現在我的抽屜中,用迴紋針盒子壓著。
已經傳得滿城風雨,全校皆知,竟斗敢溜進教師辦公室。
難道她還在跟劉老師交往?將信件轉放進我的抽屜?
筆跡端正帶著稚嫩氣,沒有署名,我百分百確定是她:
親愛的老師:
滿天的墳墓是星星,
大衣裡頭,我藏了一間教室。
我的嘴巴是沙漠,
鋸掉自己的膝蓋,
在倒影中爬行。
修剪指甲,發現指甲變色,脫離手指,我全身變成針,落在地上,發出戳刺的聲音。
蓮霧花,他的花心像西洋劍,
射殺獵槍,射中鳥的翅膀。
天空都是黑色的翅膀,
捲起來又捲起來,然後,
開出一朵黑玫瑰。
信上的字句很成熟,不可能是她寫的,內容隱晦,連我這個教國文的,都讀不太懂,我猜想她應是從書本上抄下來的。
如果她是成年的女子,我會罵他狐狸精、賤人、破麻⋯⋯但她是學生,一個清純的學生,那是她的錯嗎?若真的上法院,惹上麻煩的是劉老師,她會受到保護的⋯⋯未成年的少女,還不懂愛、還不懂性⋯⋯這一切,都是老師的誘拐,她還沒有獨立判斷的能力,她是被迫與老師交媾的⋯⋯
或許從頭到尾,都是我片面的猜想,國中的女生,性徵漸漸成熟,已經懂得成人的世界,她是狐狸精、賤人、破麻⋯⋯
這些不堪的話,在我的心頭流動著。
我是個國中老師,絕對不能這樣想。
這些字句太熟練了,一定是抄下來的,可能是英文詩,或許從英文歌翻譯過來。
光抄下這樣的字句,就超乎一個國中女生的程度了。
是劉老師教的?
難道在她的背後,有人暗中指導?
墳墓像星星,她想自殺嗎?嘴巴是沙漠,有什麼話不能講?在暗影中爬行,這是一種屈辱?黑色的鳥黑色的玫瑰黑色的人生?他爸爸生了重病?
不可能,不可能是她的作品,一定是從書上抄下來的。
她要跟我說什麼?
﹡
最後一場,我和劉老師大吼大叫,一場無聊的芭樂劇。
「你背叛嫻錦!還跟學生亂來!你不配當老師!」
「我和嫻錦沒有愛情!不過是盡社會義務而已!」
「那你為何還要追嫻錦?」
「這我倒要問妳啊!我又不愛嫻錦!我不知道妳們的詭計嗎!」
「喂!當初我可是好心好意,想說你常找嫻錦吃飯,對她有意思,我們是順水推舟,為你好耶!」
「你誤會了,你害了我,我只是順應你們的期待,做做戲而已。你不知道,我壓力好大,壓力好大,從我開始讀書,就是這樣,要考好成績做好學生,讓爸媽感到光榮。我好蠢我應該做自己的,人生就不用那麼累了,後來什麼不當還來當老師,把我綁住的職業!面對學生家長,面對主任校長,還要裝個樣子!我最可憐!我最可憐了!我家那麼窮,我那麼醜那麼矮,我不想讓別人看不起,我要求表現,只要吸引到別人的眼光得到稱讚,我那自卑的痛苦,就會減緩一點點⋯⋯結婚之前,我還有自己的空間,自己的愛情,都是你害的,你們這群八婆害的,要我去追那個高貴的有錢人,空間就沒了愛情就沒了,都是你害的!」
「我害的?當初我有問你啊!你說你對嫻錦有好感,我才好心促成的,還怪我!都長這麼大了,你要對自己負責啊!找什麼理由!亂搞一通!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的!」
「這個學校有什麼好!校長主任老師都是偽君子,都在戴假面具!你、你也是靠關係才能當上正式老師的,你有什麼好說的!你有什麼好說的!」
「你講那什麼話,我可是靠經驗與實力的!你做錯事了還扯三扯四的!我告訴你,跟未成年少女發生關係,是要背負刑責,是要被關的!」
「我愛她,她也愛我,這有什麼錯?為何要被關?這社會還有什麼公理正義?我愛她,跟她在一起,壓力就消散無蹤。對愛,她比我更瞭解,我從沒遇過這麼懂愛的女孩子,你們都不懂,你們都是為了金錢為了面子結婚,只有她懂愛,全然的愛。」
「你這是找理由吧!你這是誘拐!擅用老師的職責去誘拐學生!一個國中生,懂什麼愛?」
「是的,她不懂愛,她只懂得擁抱,擁抱我,單純地擁抱我,那樣放鬆的感覺,滿足的感覺,我們在一起就是情人,就是老公與老婆,那張結婚證書只是一張紙,我跟她沒有證書卻是真的婚姻,真正的愛情。」
「劉老師,你瘋了!你為愛瘋狂了!你不配做一個老師⋯⋯」
「那你就配當老師?你有認真過嗎?誰不知道,你成天打混,只想離開這裡!」
「是的,我不懂,我真的不懂,我承認,我想離開這間學校,離開這裡,我後悔了,我不該多管閒事的。我是不忍心學姊被蒙蔽,不忍心她被欺騙,你怎麼這麼狠心!無恥!你傷害了學姊!傷她好深啊!」
「我,只傷了嫻錦,你,傷了所有的人。而且,傷得最深的是我,害我淪落,害我走入一個假面的婚姻,走入深淵之中。」
「是的,這一切是我的錯,我的正義感,我的道德感,都是錯的,這是個虛偽的世界,我害了你,害了學校,害了所有的人。」
「沒錯,你是兇手!你是兇手!你是兇手!」
﹡
這場亂七八糟的戲,劉老師的父母站在兒子這邊,說媳婦太驕縱,有缺陷,老公才會變心;嫻錦學姊的父母無語,倒是弟弟衝了出來,揚言要找黑道去打斷劉老師的腳,還說要去找媒體記者,跟教育局通報,要讓劉老師身敗名裂。
再怎麼醜惡不堪,半島的小鎮就是這樣,一樣的椰子樹,一樣的天空,恆定的藍。
當然還是壓了下來,第一怕傷害女學生,第二要保護嫻錦的形象,第三為了學校。半年後,悄悄簽字離婚。
小鎮恢復過去的寧靜。
劉老師依然故我,零食飲料買得更闊氣,中午休息時間,學生陸續來背單字。
那發育中的乳頭的香味,又傳進我的鼻腔。
下一段故事即將展開。
但我不想涉入,不再當壞人,教書不過是份工作,老師的職責鞏固好,管閒事是自找麻煩。
人事令下來,確定調回家附近的學校,我把兒子丟給其他家庭,發了瘋似的,勾起老公的脖子就往汽車旅館而去。只要我們高興就好,管他與她怎麼亂搞,只要我濕潤,只要那狂熱的性再度燃起,老公的下體陰莖依然強壯,我要離開這間無能的學校,離開那排厭倦的椰子樹,此後,這裡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無人的教師辦公室,我低頭看磨石子地面,邊沿的金線沿著毛髮與灰塵,延伸到門口,從那兒,傳來球與學生的拍打玩樂聲。我拿出濕紙巾,將玻璃墊擦得乾乾淨淨,關上抽屜後,把垃圾與迴紋針一齊丟掉。
教室辦公室的就遺落在辦公室,我什麼都沒帶走。走出行政大樓,從提包拿出車鑰匙,我手指頭穿過鐵環,在空中甩了甩,解鎖。
車子「逼」了一聲。
車子「逼」了一聲,我停在小鎮的街道上,我發現她,她轉向我,還懂得尊師重道說:「老師好!」
當然談起了那件事。
「從頭到尾,我沒有流過一滴淚,我告訴自己,只要流淚我就一定輸。」
「我不懂,當初你到底在想什麼?」
「我真是笨啊!那時全班的男生都很喜歡嫻錦老師,幼稚啊當時的我,忌妒嫻錦老師,那個我喜歡的男生也喜歡嫻錦老師,我忌妒得爆炸。」
「果然如我猜想的。」
「後來他來我們班教英文,當初不知怎麼的,想要把他搶過來,很單純的念頭,就是要把他從嫻錦老師的手中搶過來,我的念頭很簡單,我就是那麼倔強,想要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手,事後想想,真笨,當初我還笨笨的以為,只要我不流淚,只要我堅持,他就會永遠跟我在一起⋯⋯」
「你變得成熟很多。」
「謝謝老師,我也學到很多。」
「對了,我還有件事要問你。」
「我爸死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爸死了。」
「我很遺憾,是因為?」
「我可以不要說嗎?老師你要問什麼?」
「抽屜裡頭的那封信,是你寫的吧?」
「你說⋯⋯信?」
「裡頭有首詩。」
「啊!我想起來那些歌詞了,是我從英文歌的翻譯亂抄下來的。那時我心情糟透了,好幾次快要流下淚來,但我發誓,只要我流淚,這場戰役就會輸,於是我亂翻亂抄,把那些歌詞亂抄下來。」
「所以跑到我的位子來?」
「老師,很多事你不知道的,那不重要,反正都過去了。」
「為何要寫給我?」
「因為你是我們的破壞者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開玩笑的啦!」
「是!是!我是破壞者!我承認,我破壞了你們的好事。但你想想,我當初是為妳好,怕妳年紀輕輕就留下無法抹滅的痕跡,我要保護你。」
「這是一場夢,一場遊戲,反正都過了⋯⋯謝謝老師,我要去補習了。」
女學生揹著書包,是半島的明星高中,她新留長髮紮了根髮尾,在空中俐落甩了幾下。
走了幾步,她轉頭說:「滿天的星星是墳墓,親愛的老師,妳懂嗎?」
★發表於《短篇小說》,20期,2015年八月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