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怪奇古】內山彼口袂焦的埤

Gustave Cheng
9 min readOct 15, 2020

--

日本的「怪談」,我將之命名為怪奇古(kuài-kî-kóo),這篇談悔恨的小說,發表於2020年十月,第60期的《台文戰線》季刊。

順山路peh崎起去,路面的打馬膠是烏㽎㽎,剾掉新掃好勢的款,車行起來是穩觸掛順。

太太聽朋友介紹,有一个新過翻的觀光區,聽講景緻袂䆀,健行踏青攏真好,空氣鮮沢,閣通佇山尾溜望海。上媠的,是山塌落去的所在覕一堀水,規年迵天攏袂焦,有影清幽,想講欲𤆬囡仔去游賞看覓咧。

這站仔我真無閒,工課濟甲若山,定定做透暝無睏,實在是貧惰去。相連紲幾个拜六、禮拜加班,這下晡總算清閒,想欲好好仔補眠一下——太太煞受氣,講足久無𤆬囡仔去外口蹓蹓咧,強欲生菇矣 ——伊就使性地,鬧甲,我真無奈姑不而將,咖啡灌一个蓋大罐,就來起行。

車落交流道,按電子地圖來行,盤山過嶺,愈盤我感覺怪奇:

我若親像有來過?

就欲到彼觀光區的入口,倒手爿有停車場,我頭雄雄跩對正手爿去,看著一排拍荒的舊厝,力頭煞節無好勢,掣一趒油門踏傷雄,太太大聲吱落去:

「驚死人喔!你是咧盹龜喔?險險挵著頭前的車。」

「加班遐濟工,我就精神䆀⋯⋯等一下恁入去就好,予我佇車底補眠補眠。」

「你看你!你看你有偌久無載阮出來耍啊!囡仔連鞭就欲讀國中,大漢囉,你毋緊趁這時和伊好好仔鬥陣,閣來就無袂插你矣。」

「我都真忝啊,予我睏一下啦。」

「欲睏就轉去睏,無,咱莫入去,轉去厝裡睏!」

Peh這坎仔我大氣是喘袂離,囡仔衝緊緊佇崎頂頭等,心內的膽嚇予我跤步按怎伐就是伐袂開,來到一个雙叉路口,太太煞起躊躇:

「咱是欲『箍山路』或者是『踅湖路』呢?箍山路較長較崎,毋過會當到上懸位的鴟鴞石,有海景通賞。若是『踅湖路』,咱倒斡就到矣,較輕可。」

「來到遮矣,咱就行較懸較遠的所在,按呢運動較會著,莫去湖彼爿啦。」

「你毋是行甲喘甲,閣欲行較忝頭的喔,你是按怎?面白恂恂,敢有法度過起去,無,咱去湖遐眼一下就來走,莫行彼硬篤的。」

「莫啦!莫啦!莫去湖遐!」

「你講的喔,無咱就來『箍山路』,好,來去。」

囡仔就搢做前,peh無幾个坎,看著路邊祀一塊牌仔,頂頭寫講遮定定有雨傘節、飯匙銃、青竹絲趖出來,逐家愛注意安全。

換做太太面青恂恂,隨共囡仔喊倒轉來。

阮就來『踅湖路』矣。

彼水面和山勢,和我細漢時看著的攏無變,加寡柴枋仔路和涼亭仔爾爾。

「解說牌頂面講,這湖毋但不時滿滇,閣較神奇的是,伊的水沿攏維持仝款的懸度,毋管是落雄雨或者洘旱,規年迵天攏平懸。」

「這所在本底是埤,毋是湖。」我講。

「這內底有寫,本底土名號做內山埤,為著欲共雅化較媠氣咧,才改做湖。」

「這內山埤的水沿本底會起起落落,是有一改風颱暝,聽講有大粒石頭輾落來,共水底的空窒牢咧,水沿才會遮穩觸。」

「你無看牌仔,怎會講的和內底寫的仝款?」

「我細漢就佇遮大漢的,逐工嘛來遮𨑨迌,當然嘛知。」

「啥貨,遮?你講啥我聽無?」

「就佮你講過矣,我是讀冊了後才搬去市內的,佇彼進前,恁大家官是佇遮做山諾。論真講,代誌毋是牌仔寫的彼款,彼大粒石頭就是鴟鴞石,伊猶好好佇山頂,無輾落來,這另外有故事。」

「原來是遮喔,爸爸媽媽捌和我講過,講你出世時蹛踮內山,攏佇山內底四界遨⋯⋯是講,頭拄仔欲來的路,你怎會毋知欲轉來故鄉。」

「我一時無注意啦!而且較早遮嘛無車路,欲入來就愛怙行的盤山過嶺,遮的土名嘛去予拊掉,改做現代的路名矣。」

「會記得媽媽講過,會徙離開是不得已的。」

「是啊,這山頭去予畫做水源地,阮規家伙仔就愛徙走。頭拄仔欲入去停車場的彼跡,有幾若間拍荒的破厝,頭到彼棟就是咱的舊厝。」

「頭拄仔哪會無先講?到遮才拆白。」

「好啦,好啦,彼攏往過的代誌,咱莫閣講矣,來走好無?」

「這是你細漢蹛的所在,毋加看一時仔?乎,你有影好命,佇這景緻遮媠的所在大漢。」

「無媠無媠,蓋恐怖啦。」

「爸爸,你看,遐有龜咧。」囡仔講。

「連囡仔都知影遮的好,你看!閣有鳥仔咧飛,彼樹椏有膨鼠跳來跳去,囡仔耍甲當歡喜,咱加守一時仔,好無?」

「緊來走啦!」

「有啥物好驚的啦?這你的血跡地咧!敢講你並我閣較驚遐的毒蛇?」

「蛇並人閣較無膽,莫傷倚就無代誌啦。」

「按呢,你是咧驚啥貨?」

「彼咧⋯⋯。」

「媽媽,你看!水底有一尾魚,身軀是五彩的,有成鯉魚咧?」囡仔大聲喝。

「彼人放生的啦,以早遮干焦鮘仔魚爾爾,無鯉魚啦。」我按呢講。

「你閣真了解呢。」太太的話帶譬相的味。

「彼時逐工來遮耍,當然嘛知⋯⋯彼時彼時,無聊的時我就看水面,看咧看咧⋯⋯。」

「就看著鬼。」

「你莫共我驚啦!」

「哈,你一个查埔人驚啥啦?」

「你看,山崙的倒照影印佇咧水面,彼山影邊仔的痕,皺皺無蓋清⋯⋯彼是因為風微微仔吹過,起水泱煞來造成的。」

「你閣看甲真幼咧,佇遮做山霸王,做這口埤的主人,有影頂真。」

「頭拄仔的形容,我干焦和一个人講過,我蹛遮時上好的囡仔伴。」

「按呢喔,伊叫啥名?敢閣有咧連絡?」

「早就無矣,彼是足久足久以前的代誌囉。」

「啊伊人今是走去佗位?」

「佇這埤仔底,水的上內底。」

「啥貨!伊人?」

「是,阿坤沉水真久真久囉。」

自彼工開始,我人就無眠,規暝佇眠床頂捙跋反。

見若目睭瞌,隨驚起來,心頭咇噗跳,心神不寧。

想講是人傷操煩,工課壓力過大,才會胸坎縛縛,睏袂落眠。

去予醫生看,講身體機能正常,檢采是壓力大,才會歹睏神。

毋是,毋是,醫生看袂著,醫生看袂著,是阿坤來揣我,阿坤來揣我矣。

我目睭瞌起來隨看著阿坤。

阮攏是猴死囡仔啊!定定相招去內山埤泅水,橫直彼水無蓋深,嘛無啥物危險。規个山坑,就阮兩人咧耍水,按呢泅過來、泅過來,自在閣逍遙,規鉼山和規个天地攏是阮的。

阿坤就無去矣。

我傱轉去厝共序大喝救兵,規粒山的人總拚過來。想袂到,山遮疏櫳煞有濟濟人蹛,規口埤去予大人圍甲插插插,蹽落埤去撈,撈了閣再撈,藏入水底巡閣再巡,就是揣無阿坤伊人。

請童乩來降駕,拜託神明指示,就是揣無人。按呢過三、四個月,規工有人咧揣咧巡,死體嘛無浮出來。

大人講這水鬼真殘,掠交替嘛無放陽體煞,按呢阿坤毋但冤枉死,閣揣無死體來共超渡,真悲、真慘,真正變做孤魂野鬼啦。

彼時,大人共我問過千千萬萬回,我共代誌交代一遍閣一遍,我有目屎哭甲無目屎,有體哭甲無魂,去收驚嘛收袂轉來。無奈何,就共我送去市內蹛,毋敢閣講這層代誌,嘛毋捌轉去。

這是無形的咧牽,或者是聖拄聖,予大人的我閣轉去囡仔時的彼口埤。

阿坤,你到底佇佗位?

我共金紙和三牲四果攢好,綴師公踅山內埤一輾,這斗我錢開真濟,法事嘛做甲真齊勻,向望阿坤的怨靈通好好仔來走,毋通閣來共我膏膏纏。

猶原⋯⋯無效⋯⋯我目睭⋯⋯瞌起來⋯⋯伊⋯⋯佇水中的⋯⋯形影⋯⋯閣⋯⋯再⋯⋯浮⋯⋯現⋯⋯囉⋯⋯。

服侍正神的宮廟、陰的全問過,該辦的事全辦過,就是無效、無效。

揣無伊的陽體,無好好仔化掉,伊就佇咧彼口埤和山內底遨,無度。

我的工課閣催盡磅矣,煞攏睏袂落去,規个人消瘦落肉、瘦枝落葉。

終其尾我人閣佇咧山內埤遮矣。

三十年前這工,月圓,阿坤佇內山埤駐水。

我欲去救阿坤,伊人猶佇埤仔底,猶佇咧。

只要共伊的陽體搝出來,魂靈就會離開這世間,袂閣共我膏膏纏矣。

手電仔炤光光彼跡,就是伊落水的所在。

我藏落水,就欲去揣伊矣,共伊搝出來。

阿坤我來揣你啊。

阿坤我來揣你啊。

阿坤啊!阿坤!彼時,若是我駐水,就會換你來揣我矣。

你死,我死,攏仝款。

我來揣你啊!

我共大人講,阿坤毋是去予水鬼掠交替,是去予一尾大魚欱落去。

無人相信,無人信,遐濟人藏入去水內底巡揣,無人看著,就是無人看著大魚。

我講,踮水內底我親目睭看著,彼魚共阿坤欱入去,魚身就膨起來,退轉去一个空,踮空共水窒牢咧。

山內埤會規年迵天仝水沿,就是彼大尾魚共窒牢咧。

大人無咧信,in干焦相信,山尾溜本底有兩粒大石頭,袂輸一對鴟鴞,是公的和母的蹛鬥陣。有一改風颱暝,看埤仔底破一粒空,驚大水共下跤的徛家沖崩去,人有性命危險,勇敢的鴟鴞公就藏落去水底,共空窒牢咧,犧牲家己,保人平安無事。這內山埤自彼工起,水沿就維修仝款的懸度,無變,鴟鴞母佇山尾溜數念水底的鴟鴞公,嘛守護咱規粒山和徛家

無效,猶原無效,猶原去予政府畫做水源地,全hőng戽走。

賰鴟鴞石和內山埤佇遮,踮這時,成做觀光區,予人來遊覽。

煞毋知遮以早有蹛人,有人死,有故事,有地理,有大妖獸。

我蹽落水,佇人欲藏落水的時陣,看著有波咧浡,直直浡起來。

敢是阿坤?

是彼尾大魚,浮頭,對我。

我毋驚,我無咧驚,我一步行對魚喙遐去。

煞鼻著𣻸𣻸的味,聽著彼細微微的,鱗咧振動的聲。

細漢時我死無去,本底是我愛來駐水,去予大魚欱入去;是阿坤救我,代替我,做魚仔的餌,予大魚食粗飽,予這口埤飽滇。

埤若飽滇,山就飽滇,大人按呢講。

伊攏舞毋著去矣,毋是鴟鴞的功勞。

大魚的喙開甲大大,我就欲入去矣。

天頂傳來大聲吼叫的聲,魚仔聽著,煞來翸,滾絞甲。

一隻遮天的大鴟鴞飛倚來,爪仔峇倚來,欲去掠魚仔。

大尾魚反身,用尾去翸,暫時共拍退,鴟鴞展爪閣欱。

規口埤就來起大湧,大魚和鴟鴞捙拚相戰,場面真恐怖。

就佇這時,鴟鴞的爪仔共魚仔腹肚捏牢咧,愈捏愈出力。

大魚喙開開,敢若佇咧吐彼款,共腹內的彼物件吐出來。

月對雲行出來,大港大港的光,炤落山塌落去的這口埤。

水面是遐爾平靜,微微仔風吹,略略仔有泱出來,皺皺。

我就鼻著葉仔、石頭、露水、青苔敆做伙彼𣻸𣻸的氣味。

耳仔清楚聽著浴槽仔窒仔拔掉,水佇咧洩佇咧絞的聲音。

我目睭瞌起來,啥物都無看著矣,一切就來消散恬靜去。

--

--

Gustave Cheng
Gustave Cheng

Written by Gustave Cheng

鄭順聰,作家,作品有《時刻表》,《家工廠》,《海邊有夠熱情》,《晃遊地》,《基隆的氣味》,《黑白片中要大笑》,《台語好日子》,《大士爺厚火氣》,《仙化伯的烏金人生》,《夜在路的盡頭挽髮》。籌備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,撰寫長篇小說《情歌唱徹》。

No responses y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