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怪奇古】記持的模樣

日本的「怪談」，我將之命名為怪奇古（kuài-kî-kóo），這篇談記憶的小說，發表於2020年七月，第59期的《台文戰線》季刊。

密碼是揤甲真扭掠，門自動來開，德時君𤆬我入去標本室，就像進前按算的，隨鼻著藥水味，一港一港，險險共我的鼻空挵破去。

我臆，彼是福馬林的藥水味，閣和玻璃矸仔內的死體濫做伙所成的。標本間的電火齊拍開，一支一支的矸仔那親像塚仔的墓石，齴齴排踮桌仔頂，內底透光，透破腹的四跤仔、毛甪掉的鳥仔、色水全失的花蕊、毋知啥物動物的骨頭（檢采是骿條仔骨）⋯⋯。

「恁遮啥物死人骨頭攏抾拾做伙lioh。」我喙歪歪來講，德時君喙角小藃起來，目睭共我捽：

「精彩的佇後壁面。」

標本間的角仔有藏樓梯仔囝，引阮落去地下第三棧。

德時君是我的大學同學，感情閣不止仔好。伊較好命，無像我畢業做兵出社會了後就攏佇咧沐沐泅。生成鴨母跤蹄的伊免做兵，隨出國讀冊，聽講有致博士，人全佇國外走跳，走跳甲有一个款，頭路是蓋穩定。

多謝交陪軟體的牽線，我和久年佇外國的德時君，傍網路的福，共友情的線閣牽起來矣。

問伊現此時佇佗一个單位服務？研究啥貨？伊拍三个字：

古代學。

我掣一趒，阮攏讀機械系的，落尾，伊怎會走去研究古早的物仔？

講來話頭長，較輸去揣伊，我就去古都𨑨迌矣。自地下鐵坐電扶梯濆到塗跤面，伊𤆬我行大路的後尾巷，有影帶古早的氣味。伊的辦公廳，是紅磚面的三棧樓仔，圓栱窗安對對，正中央上頂頭徛一座青銅尖塔，真氣派，有成台灣的總統府。

伊職位簡若做甲真懸，通𤆬我佇這棟舊大樓拋拋走，四界參觀。這是古物的保存中心，負責共這千外冬城都的舊物看顧予好勢。

德時君就用台語參我講：「就是共彼歹銅舊錫抾抾予好勢，破厝桶過翻予看伊起來舊相啊舊相，閣愛去訪問遐欲做仙的人啦⋯⋯。」

橫直遮的人聽無，伊煞大膽來譬相，敢若咧消敨袂爽的心情。

蓋奇怪的事代是，照理講伊一个外國人，就愛較覕鬚咧，毋通遐奢颺。是按怎，我若感覺逐家攏真敬重伊，對伊有影好禮。挵門去揣頂司，伊嘛無咧驚，行路使三角肩，兩人有講有笑。

參觀到尾手仔，伊就𤆬我行落地下棧，來看標本去。

「你閣真gâu扶挺咧，頂司遐爾伨您，踮這辦公廳，行路有風喔！」

「諾，是我做代誌綿爛拍拚，研究大成功，才予人敬重啦！」

踮地下二棧閣落去的狹櫼樓梯頭，伊講話臭屁甲，袂輸以早大學讀冊時。

「來，壓後的才上腳，𤆬你來去探。」

「是欲予我看人的彼鋸落來的跤、手、目睭、耳空鬼仔、腦？或者是查甫和查某的彼个所在是無？我做囡仔時蹛醫生館隔壁，掛號的所在就有排矣，無咧稀罕啦！」

「紲落來欲予你看的，是人人攏有煞無咧稀罕的物件。是我gâu，gâu甲通共伊取落來，浸咧福馬林內底，全世界干焦我有法度。」

「啥貨啦？」

「較停仔你就知。」

和德時君暫別，離開古物大樓，我猶閣咧想頭拄仔的代誌。

有影無影？伊敢有騙我？

就來想起大學時的滾絞。

德時君和讀文學院的姼仔，拄入學就做伙，糖甘蜜甜，四年攏鬥陣毋捌扯。彼姼仔生了媠，體格不止仔好，𤆬出去約會是蓋有面子。煞佇咧欲畢業的彼个跤兜，姼仔講欲和伊扯，理由是緣份已盡，各有前途。人臭屁奢颺的德時君一時愣去，跋甲重重，艱苦甲，四界去問去探，才知影舊姼仔另外有交，而且偷食真久矣，外口彼个查埔厝裡閣真好額的款。

彼時，伊有揣我吐憐涎，後悔人傷靠勢，無去注意著，造成這悲劇。大學就欲畢業，前途茫茫，閣去hőng放捒，伊對人生真失望，對台灣失望，對舊姼仔的欺瞞，怨慼無底。

無的確這是伊離開台灣遠遠，無愛轉來的原因。毋過，久年無見，講著這傷心代就歹勢，莫閣講起囉。

「諾，你看，就佇內底面。」

「無啊！呔有？」

「我共人類的記持掠落來矣，保存佇福馬林矸仔內底。」

「內底空空，干焦水水的福馬林啊？」

「你看較斟酌咧啦！我是通世界通人類歷史，頭一个共記持掠落來的人。這是我的大發現，規个單位的人攏予我驚著，嘛毋敢弄揚，欲恬恬仔做研究，等研究予透才公開，這是拚勢保存千年歷史的古都的大發現，是人類自古到今毋捌有的大進展。」

踮地下第三棧遐，我啥都無看著。

德時君講下晡欲開會，叫我先佇古都蹓蹓行行咧，暗頓欲請我食飯，才來共代誌講透流。

我人就佇古都遨，感受歷史的氣味。那行那看，看彼圓栱門眉仔心安1920數字，安佇Art Deco款的舊戲園；我閣行過百年歷史的餅店，眼著一暝愛開萬外箍的民宿，舊厝翻新的鑠奅理容院唌人目⋯⋯餐廳就免講矣，一間看起來並比一間閣較好食。我那行那翕相，翕古都的男男女女，氣質文理，穿插袂退時閣蓋毛斷，這條千年巷仔，踮舊相內裡發新穎，古早頂頭現時派。

行到盡尾，我踅身欲來斡，頭前面，一位穿懸踏的查某對面來。伊的手勢真奇怪，共倒手囊入去外衫內底，撨摵內底面，撨三擺、四擺，到欲和我相撞時，才共手抽出來，相閃身。

我鼻著刺疫的芳味，感著伊肉體之刺鑿。

隨踅到我後壁面，上二樓的毋知啥物所在去。

傷歡喜啊啦！阮酒啉過頭濟！醉當然是醉！閣痟癲起來！大聲咧畫虎lān！

「猶未問，你踮外國，敢有娶某？」我講。

「娶啥物潲都無，無潲啦，這全你害的！」德時君回。

「和我啥潲底代，袂曉泅嫌lān脬傷大球！」

「攏是你無共我通報，報彼个查某有偷食，害我大學癡情四冬，全全一場空。全世界攏知影矣，干焦我毋知，你是我的死忠兼換貼的，你袂記得紮齒抿，我毋但借你鑢，閣賜你齒杯賜你齒膏賜你齒潲。你無夠意思啦！好朋友有代誌毋相報，害我跋一个吭跤翹，你的心肝予狗哺去，歹心烏漉肚，欲埋風佮潲啦！」

「我就真正毋知啊！彼个查某有別人，我嘛是代誌煏空才知影，你閣怪我。」

「橫直過遐久矣，無通查啊啦！橫直全世界的人攏騙我，共我傷甲遮爾深，害我攏毋敢交新的，恁攏騙子啦！」

「騙子？你才是騙子！講啥物潲共記持掠落來，通世界頭一个，騙潲！」

「是啊，我通世界頭一个。」

「頭一个潲啦，我看矸仔啥潲都無，你騙潲！」

「就真正有啊，是你看無著啦，你目潲啦！」

「我懷疑你這是國王的新衫，共人呼，共人佬，共人騙甲戇戇踅。連恁同事都予你騙去，你騙頭路、騙古都、騙天騙地啦！」

「我無騙你，我共記持掠落來矣啦！」

「掠你一箍潲啦！無，你看著啥潲？」

「這是我的專業，鴨牢內無隔暝杜蚓，任何人攏袂當懷疑。」

「我就啥物潲都無看著啊，幹！」

「幹！我𤆬你閣去看一擺，看予真，看潲佇佗啦⋯⋯。」

半暝的地下第三棧，有影是恐怖甲會哭爸。

為著欲和伊相輸，我共酒意揤落來，雖罔冷汗直直凊⋯⋯跤毋通掣，莫予德時看衰潲就好。

「無啦！看無啦！」我徛佇記持的矸仔頭前，相予斟酌。

「你掠矸仔金金看就是。」德時搭我的肩胛頭。

「就是無啦！」

「你看予真，內底有囥往過的代誌。」

「你是咧變魔術喔，牽龜落湳，我袂予你牽去啦！」

「大學四年，咱定定去食消夜，去宿舍的交誼廳看電視NBA轉播，有時陣啉麥仔酒啉甲透暝，隔轉工煞來偷走課。」

「是啊，往過咱感情是不止仔好，就你出國了後，無連絡，就散去矣，無彩啦！」

「逐家攏知，我是欲閃避彼失戀的艱苦，才遠走高飛。」

「閣交一个新的就好，毋免遐執訣纓纏啦。」

「想袂到我閃遐久遐遠，到尾嘛是走袂離。」

「彼是你家己牢佇內底，走袂離是你家己的代誌。」

「毋是我家己的代誌，是阮單位的代誌。」

「啊彼工課和愛情有啥潲底代啦？」

「阮單位研究遐久，終其尾就欲共記持掠落來矣，煞愛派一个人親手來掠。」

「就是你啦我知啦！你一个外國人著愛犧牲，才有法度佇異邦徛起。」

「是，彼時我猶是菜鳥，起膽戇戇攑手，表明欲擔這擔頭，共記持掠落來，囊入去這矸仔底。」

「你親手掠，敢有啥物病尾？抑是敗害？敢講，你成做一个變態的博士！啊，我害啊，你欲現出原形矣喔？」

「無啦，你電影看傷濟啦，我規欉好好啦。」

「按呢就好，好佳哉。」

「只是，我的意識，自彼時開始，就牢佇咧過去，無法度閣行落去，無法度閣粒積新的。佇我的頭殼內底，往過的代誌定定走轉來，直直走轉來，一清二楚。」

「敢會艱苦？」

「袂，袂艱苦，就共你講我人好好啦！毋過，我煞有法度共記持掰開，看甲真清真明，明甲若拆票入戲園看電影，一葩一葩來看，就來發現濟濟事實，真濟真濟，攏是真的。我才知影，你騙我，騙我你毋知。其實，你毋但知，閣佇現場。」

「現場，你佇咧講彼？」

「你佇現場，閣無共我講，你騙我。」

「這⋯⋯這⋯⋯。」

我記真牢，永遠共記牢牢，彼个暝尾，踮地下三棧，我目晭褫甲開開開。

伊對面來，對我行過來，共手囊入去衫內底，三撨、四撨。

我喙舌吐吐，聽著懸踏鞋硞路面的聲，真響亮。

彼查某自內裡共衫抽出來。

隨鼻著刺疫的芳味，感著伊肉體之刺鑿。

大學四年的記持做一改絞轉來。

彼个查某就出現佇我面頭前矣。

我共手伸出去，共記持搦牢牢。

「感覺按怎，真溫燒是無？」德時君的聲說帶恨。

「我對你真歹勢，真歹勢。」我目屎雄雄輾落來。

「過去的都過去矣，咱愛看將來喔。」

「是矣，來看將來，喔，真爽快，感謝你，替人類共記持掠落來，喔喔喔，有影爽快，爽快，爽甲若一箍潲⋯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