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我坐在全台灣的吧檯】熬到入骨的等待:香魚甘露煮
因舌胃幸福,對小吃有愛,愛到要控告台灣美食,意圖使人活得精彩。
因疫情關在家裡頭的我已經七十二小時足不出戶了,吃太太煮的低熱量餐,該睡就自然睡醒,無工作與赴約的時間壓力,時不時舉幾次啞鈴、做棒式支撐或伏地挺身,瑜伽拉拉筋,甚至和孩子玩丟娃娃的低能遊戲 ——這一切,無不是想讓生活變得歡鬧、健康、樂觀。
手機盯得極膩極煩極厭世,切斷電波,趺坐客廳的中央,進入「高僧模式」,好似入深山修行,革除穢念,超塵絕世,要將山下諸般攤車與餐廳那數不盡的秘味珍饈掃空,在心靈的中央,清出一方無油無煙無慾念之素淨。
就在此時,如手機自動開啟回憶功能,浮出一幀圖片:
香魚甘露煮。
時間倒帶回二〇一九年的七月六日,那時天寬地闊,自由自在,想要出國去哪裡就去哪裡。是日,我專程搭車到基隆,去參加公視台語台的開台典禮,舞台搭建於海水之上的海洋廣場再搭建而上的水藍,自在的清風、爽朗的氣息,舞台無背幕似天眼洞開,直接用基隆港做背景,點綴商船貨櫃輪軍艦以及潔白如雲的巨艘郵輪,黑鳶如常在空中盤旋,海水望到盡頭就出港往五大洲而去,台語偕同台灣文化與電視台就要壯闊啟航。
那時,沒有人知道,真的沒有人料到,半年後,Covid-19將奪去啟航的一切想望。
早早就計畫好,中晝先推一頓好料的(hó-liā- -ê,美食),撥動臉書恰巧得知某位朋友也要去,是位熱愛基隆文史的年輕人,我都叫他基文青,隨即隔空聯絡,相約仁愛市場的日本料理店。
仁愛市場古稱大菜市(tuā-tshài-tshī),又因博愛團之安置住宅稱「博愛市場」,乃基隆港最古老也最繁盛的菜市場。一樓賣生食衣飾雜貨,二樓為前來採買者、尤其是婦女美容保養的媠噹噹(suí-tang-tang)魔法空間,但對內行的吃貨而言,此非得搭電扶梯或爬隱密樓梯才得至的神秘地帶,不遜廟口與孝三路,是浮於半空中的雨港食肆。
踏查過數十次,文章寫了十多篇,甚至帶過導覽的我,早將二樓小吃嚐過一攤又一回:晨起清粥可搭配各式海鮮炸物,早午餐享受握壽司配味噌湯,宜蘭風的麻醬麵搭配基隆款小菜,水餃、甜湯、沙茶羹麵,先炒再燴的濕炒飯⋯⋯仁愛市場是正港的菜市場,新鮮與奇特總是不斷冒出,讓味覺的採買滿載而歸。
這家位於轉角、L型吧檯的日本料理店,我也不是沒落座過,但其菜色豐沛高貴,一個人嚐太寂寥,找朋友邊熱議邊啖食也不錯,若有歡欣的理由來衝高氣氛,才能於空中食肆讓味覺升天。
從環港山巒的那頭騎摩托車前來,基文青請我稍等,反正我要請客,就冇手(phànn-tshiú,大手筆)點了下去:蝦卵手捲、五味醬透抽、明蝦沙拉、綜合握壽司、無骨牛小排鹽燒,菜單上沒列的大干貝,以及最後才點的香魚甘露煮(有卵)。
基文青還沒到,我就開了瓶台啤喝起來;菜還沒上齊,我人就已醉醺醺的了。
櫃檯排闥而去的活跳跳,迎接年輕的朋友前來,先是敬酒,歡慶台語台開台,這是台文界的長久呼籲,也了結我長久以來之心願。基文青的台語不太滑溜(ku̍t-liu,順暢),可相當認真地要學回遺失的母語。
問他最近在忙什麼,基文青說:
等兵單(tán ping-tuann)。
大學畢業實習完也在社區服務過一陣子,甚至協助理念相同的朋友選議員——需服兵役的他,正面臨「男子漢的漫長等待」。
當兵很辛苦,數饅頭等退伍,虛擲在無意義的白了工(pe̍h-liáu -kang,白費工夫),相當煎熬。更煎熬的是,已確定要去當兵了,卻不知何時可入伍?等待的同輩人甚多,兵單排得長長的,打電話一再去兵役課詢問,敷衍說大約在年底,無法回覆確切時間。
基文青卻將頭髮先剃短了,是事先的心裡預備,是一股想早日入伍的氣,也是種忐忑不耐的厭煩,更何況,他抽到的軍種是:海軍陸戰隊。
入了兵營猶如監獄被關禁,那屬於身體;在身體被關禁之前,活動是自由的,能做的事卻很少,隨時會被徵調,內心被那未來的未知與可預知的艱苦卓絕所束縛,可說是雙重的關禁。
如若居家的關禁,乃在等待疫情將你入監⋯⋯。
別管那麼多,就先乾一杯;我的心情很好,胃口也大開;他的心情卻不佳,胃口打不開。好吧,我就透過台語教學、過來人的經驗,解說解說菜餚讓基文青開朗開朗些。
說說香魚吧:台語是kia̍t-hî/hû,有人取其偏旁寫為[魚桀]魚,或考究音義因其聰慧賦形「黠魚」。台灣人現下的印象以為來自日本,得要非常清澈的溪水才得繁衍。其實,以往台灣的溪流很常見,基隆河流域與宜蘭等許多地區都有這體態輕盈的魚兒銀亮亮悠游。
這道「香魚甘露煮」,是將香魚洗淨後,入於醬油與多樣台灣日本綜合食材熬製而成,火候之深連魚骨都軟化可嚼食入肚,肉質散發淡淡的清甜,符合其甘露(かんろ)日語原意,就是「美味」。
基文青拿起筷子,夾了一小塊吃(帶卵),說不出確切味道,道不出內心的真實滋味。
歡欣熱鬧的開台典禮就要啟動,海港的爽快正等待著我們,傾盡玻璃矸仔(po-lê-kan-á)的啤酒液,掃光吧檯那悠長又豐盛的料理擺盤。
就要啟航了,滿腹期待,前往遙遠的彼方,必定會遇到礁岩與暴風雨的,相信困難終會克服。
卻不知道,未來將如此漫長,不知終點為何。
等待太久,連時間的骨頭都軟了都化開了,這道甘露再怎麼美味,都會麻痺,都會疲乏,都會恨。
何時再見香魚在溪流中那銀亮亮的俐落身影呢?
◎此為系列文章之「基隆站」,首篇「大稻埕站」請見:入夜寂寥廟口──那攤腴深的豬腳麵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