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推薦序】顧德莎《說吧。記憶》
上帝七日造人,我用一個禮拜的時間,回顧顧德莎的文學,最大的盼望,乃推展其作品,期待早日影像化。
顧姐的遺作《說吧。記憶》,靈感來自納博科夫,她將逗點改成了句點,暗示生命之結束,以文字銘記記憶。
這一切沒有結束,正是新的開始,在此刊出書內的推薦文,才知顧姐文學之潤澤,使人間的我們勇氣充盈。
◎顧德莎週追憶文章
〈純然原初的那顆心〉.鄭順聰/文
那天吃完虱目魚粥,顧姐堅持要載我回家,開著她那台浪遊天涯的轎車,我們繞過嘉義市的東門圓環,順著順著便勾出回憶的起點,她隨口談起童年在炊粿間的嬉戲,姐妹被燙傷的深刻經驗,生父精湛的木作工藝⋯⋯原來,這是她正在撰寫的回憶錄。
此時,從其口中冒出了一個詞:鋸屑烌(kì-sut-hu),我不明所以,顧姐展開其優雅笑容,向我解釋說那是鋸木後留剩的碎屑,運載到大灶前做燃料用來升火。
我們討論kì-sut-hu的台語發音與可能漢字,嘉義的傍晚是那麼柔情,兩個文學人使出諸般語言利器,鋸、砍、刨、削,奧義便如「鋸屑烌」片片絲絲縷縷降落了⋯⋯夜啊!何必唱感傷的歌,往事款款降落聚集在一起,匯入時光的大灶,燃燒嬌豔的火光,照亮黑夜,如詩。
顧姐說到必定做到,回憶錄書稿完成寄給我,邀我面對面討論。
那就約在台北永康街吧!我挑的咖啡館相當文青,入口有座精緻的小花園,如此這般的氣息很顧德莎。然而,置放於桌上的書稿,卻無比激烈殘忍。曾在出版社任職的我,召喚編輯魂,毫不客氣的剖析:說顧姐啊你得刪除累贅與無謂的典故,你看,這些部分被感情撐破,散成糊了,有些關係輕描淡寫,讀者會想要了解更多等等等⋯⋯且我不喜歡原定的書名,用紅筆在紙面寫上:比媽媽更好的妻子。
我帶點哀傷的說顧姐你人生過得好苦,背負媽媽與家族的許多原罪,在人生的迢迢道途上,得應付家庭位置與工作倫常的外在要求,內心卻有股熱烈的少女文藝流,卻遭現實壓逼得冰冷低伏,如今洶湧爆發,流洩過溢顯得粗疏漫漶。
發揮專業素養,我一口氣講了好久好久,以看似客觀的那手術刀之精細來解剖這本回憶錄,顧姐面容如冰,頷首忍了下去。
氣力放盡的我頓感殘忍,但我得要把壞話說在前,終究是為了這本書好。
轉換至月之暗面,我開始語無倫次說這書稿我都入夜讀,讀了些便讀不下去,闔上稿子後也睡不好,很少有作品讓我行進得如此困難,連好幾天睡不安眠,尤其是生病的片段,我不知是如何完讀的,譫妄囈語迷亂破碎。
好了,好了,我的專業分析好了,總結的意見是:該用那歷經滄桑後的沈穩,也就是歸居嘉義之靜好,鋪墊為全書基調。
我永遠記得,顧姐張大了眼睛,在天際抹去星芒。
咖啡館是那麼文藝,花園的草木瑟然,在喧囂滾動的台北,在這殘酷的人世。
最後,我們這兩個嘉義人,各自奔向自己的文學前程。
當初忐忑沒有把握,試問有鹿出版社,感謝其慧眼慨允出版。我卻沒料想到是《驟雨之島》先面世,這也是好事啦!畢竟其主題勾連時代波動,喚起戰後經濟興滅起落,整座島嶼都為之肅慄。但我私下更愛《說吧。記憶》,這更企近人本真生命之底流,是更為廣大普遍的傳世作品。
說真的,當初結識顧姐,見她出入於各文藝聚會,寫詩寫散文徵逐文學獎也寫台文,想說不過是一位想重溫文藝青春夢的大姐 — — 我在編輯檯工作時間不長,卻遇過眾多如此這般的老作家 — — 我的文青高傲蒙蔽了我,直到我讀了《說吧。記憶》,始悟昨日之非,那些破碎零散不完整,就是生命的實況啊!文青總追求理想的藝術範式,但這在真實人生是不存在的。顧姐實在大膽,太大膽了!用文字展開,充分展開!我讀之不忍,她卻以笑容與星芒,優雅面對。
生命太殘酷,時間悠悠長,顧德莎依然保有那少女般的靈氣,沒被磨損與俗化,純然原初的那顆心。
彼時於咖啡廳討論時,顧姐即邀我來為這本書寫序,我敷衍委蛇,內心其實萬般抗拒。表面上希冀顧姐找更重量級的作家,借其名聲讓此書被更多人看見;內在的最深處是我明瞭,當這篇序交出去時,花朵最終之盛豔綻放。
但何必害怕呢?顧姐都不怕了,我們恐懼個什麼!
這是本勇氣之書,天地間真正的勇氣,該擁抱這本書的,雙手緊緊抱著。前頭的驟雨再怎麼狂暴,只要胸懷那坦然面對一切的、無悔對生命之熱烈追尋,因為文學,因為顧德莎,我們必得勇敢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