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散文】沐沐泅
臨下水前,我總會事先計劃。通常是前一天晚上,我拎出背包,打開手機備忘錄核對,將泳衣褲帽與洗頭身面乳裝袋,附加棉花棒,梳子,凡士林,零錢,鑰匙以及擦拭全身的大浴巾。向來是不帶手機的,連眼鏡也不配掛,嫌麻煩。我人就是這樣,能去除的就去除,這是我的風格,偏好潔淨簡練。或許受中國文言文的尺度規範,源頭是台語母性特質,更多的是偏愛無罣礙的生性。
總之,準備齊全,我便擁被入睡,期待明早天亮的晨泳。
夢境比較綢繆,晨泳較為清爽,皆潛入某種體態中,沐沐泅(bo̍k-bo̍k-siû)。透明看得不甚清遠,卻可讓自己振游其中,是肢體與意識,肉體與精神性的。
一夜的睡往往不太完整,被微小的期待與輕震的緊張干擾,鬧鐘得響三次才勉強起身。簡單刷洗,扛起背包,跨上腳踏車,就往運動中心而去。
八點有給長輩的優惠,彼時游泳池會被擠滿,我得趁六點開館的間隙完成。換上泳衣的我臨於池畔,眺望四方透藍的水域,挑選適合我的水道。早就脫離菜鳥階段,稚拙的練習區先剔除,正中央的快速水道五十公尺要七十秒,我遠遠不及,兩側的長泳水道才是我的路,泳鏡套上,破水而行。
先蛙式五百公尺暖身,接續以自由式增加強度,再來強韌蛙式五百,最後耗盡氣力自由式拚速。
城市人們剛甦醒,我一日的運動菜單即已完成。
如此習性,全是我寫作的套路,在精神與意志皆強韌時,將精粹用於文字耕耘。上午三個多小時,猛力將一日的創作能量燒盡,日日月月年年,離開職場致力寫作十寒冬,這是我創作的習性,不喜圖書館咖啡廳,在家裡頭紮實的寫好寫滿。
就有那比喻的隱然牽連了,游泳的習性與我寫作的規律很是類似。初初展開寫作生涯時,總是字字講究,句句雕琢,硬是要求自己到達極致,更要翻出驚天創意。就如同剛學會游泳時,出蠻力出手腳打水,從此岸到彼岸,水花噴濺,大喘大吸,如是來回一百公尺便力竭,得要休息許久許久。菜鳥泳者的通病是技巧不足,肌肉強度孱弱,事倍功半,游個一場得休息三四天,健身的效能甚低。
日積有功後,肌肉強度與技巧具足,跨過門檻,就可輕鬆且快速完成目標。不再雕琢苛求,不會每道擺手每次踢腿都講究,有時真的是隨隨便便,信手捻來,都比以往虛耗力氣的凌亂姿勢有效。
寫作和運動相似,往往是種賦格的形式,每一枚字每一動彷彿若有呼應。這是早期風格認為萬事萬物的理所當然,好似自體與客體皆有符應,類神通,整座世界那冷然理則的幾何對應。
運動中的物體一旦衝破初期風格,就不那麼符應了,能指與所指組成的符號像金紙那般,點火燒卻成灰便消失無蹤。這只是一道歷程,窮盡表象背後沒有物自體,無意義,上帝不存在。
成為熟練的泳者後,撥水只是道空白,只為騰出一段與外界隔離的時刻,有水來包覆,用以思考我的寫作:無論是詩的意象,散文的章法,小說的情節與人物,劇本的轉折或是廣播劇的台詞,都在水中生產。我喜歡游泳,乃因把水中所得移至電腦前,一日的寫作很快就可以成品。
這和我散步,跑步,騎腳踏車時的空白是一樣的。無法閱讀,和他人沒有交涉,純粹是一個人,放任自己胡亂思考,恣肆想像,我文學世界的資材與藍圖就產出了。
許多作家跟我一樣,總是與團體活動疏離,理由很簡單,對我而言,兩人以上的活動很不經濟,雖說交談互動甚至採訪有利靈感與材料,但不利於創造,尤其是獨特氣味之琢磨。一個人運動最佳,從最平和的臥躺睡眠到最激烈的跑步游泳,只要能與他人隔絕,留剩我獨身,騰出空間來,寫作的效益即可極大化。
當然,若運動激烈無比,就得脫離寫作的比賦,更無餘裕思考構築,此時就是和自己拚搏,同意志力與痛苦戰鬥,純粹的對決,唯達成目標才得解脫。那激烈的時刻不長,但對無時無刻連夢境都無時不懈的寫作強迫,唯有在此時此刻,才得暫離
放開一切,於激烈的水花中飆速前進,擺脫寫作之鬼魅糾纏,在痛苦中享受自由的純然呼吸。
但過程不會總那麼順暢,同水道的人或許不多,就是不均速,被超越是常事,眼看矯健的捷泳者將你甩至後頭,不以為意,任由他去!比較頭痛的是前頭有個龜游者,你不想慢下來硬要催速超越,冷不防對面就有人撥水而來,你縮起身子鑽縫隙求生,躲過戰線。游沒幾下,前頭又出現怠速者,當你又要超車時後頭湧起浪來,捷泳者再洶洶然追至,你被夾在快與慢之間,想解決前頭笨拙的屁股,己身的屁股又被嫌慢,水面上水面下都在混亂中。
寫作和運動相似,都得面對你不想面對但定要面對的面對,手腳被他者撞擊,泳鏡或耳孔進水,太過疲累而手頓腳酸,踢不動撥不開。更慘的是,皮膚久浸消毒水過敏甚或被結膜炎纏眼。
但終究要完成的,完成一趟長泳如同完成一本書,雙手撐起身子抽離水域,步履沈重心情可輕鬆了,完成鉅大任務那般如釋重負,沖完澡,在鏡前悠悠哉吹乾頭髮,看著結實的臂膀,成形的胸肌與漸縮小的肚腹,對那陽光燦然的一日充滿期望,想說待會兒吃啥好料,到哪兒兜風 — — 這跟新書出版當頭很相似,充滿期望與樂觀的想像,輕信文學聲名與銷量的大無限。
初書定是慎重其事神經質,此後出版盡情綻放能量宣傳走跳,原初的設想總是太過誇張,無論是地獄般的擔憂或天堂式樂觀,起起伏伏,不切實際。隨著書一本一本出,曲線起伏程度越縮越小,漸次拉為平均線,越來越務實,越來越不那麼神經質,越來越有策略,越來越平常心。
就如同每早的晨泳,如同我天天書寫的日記那般,寫作就是日常,運動即生活,出書是人生事業的一部分,沒什麼大不了的。不必將每次的游泳運動當作不得了的大事,避免雕琢過度,完成後無需大肆慶祝。體力的提升與肌肉鍛鍊,是恆久的修持,心情容或有差異,太過驚訝太過消沈都不好,就是那樣,隔日或隔兩日下水游泳,規律就好,小心受傷,貼臉書鼓勵炫耀太多餘,也無需向親友宣揚,晨泳就是這樣,寫作就是這樣。
這樣的乏味與艱苦,是在累積,是在等待機會。有多少的人跟我一樣,做著同樣的事,卻比我更認真,更堅持,甚至生死與之。我們都在bo̍k-bo̍k-siû,重複持續著,讓肌肉酸痛,退乳酸,再酸痛。我和我們知道為什麼而做,但目標總是不斷變換,到了最後也不知為何而寫,為何而游。
寫作和游泳是一樣的,可以比賦,起興,留白也很好,反正,就是游下去,寫下去。
◎摘自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193期,2019年九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