遇見一間老洋樓：從雙連站走回去

因疫情關禁了兩個多月，微微解封，想要稍稍透氣一下，外出去買盒餅乾，包拉麵套餐回家享用品嚐。

循以往的路線，走金山南路上高架橋，在長安東路引道下平面，可不能直接左轉民生東路，得在高架橋底下的停車場兼迴轉道繞個Ｕ型，再右轉來到原本想要走的民生東路，直直過馬偕醫院，就來到雙連捷運站。

讓太太下車去備辦採買拉麵晚餐、點心餅乾與明天早餐的羅宋麵包，這些店家以往可都要排隊等候的，在此非常時刻，電話事先預約，錢付了就袋著走，很速捷更是保持安全距離以防病毒上身。

我還刻意在雙連附近的老街巷鑽行，做了個迴圈的繞行再過一次馬偕醫院回到捷運站，等沒多久，太太就雙手滿滿回到下車處。

上了車，趕緊噴酒精，我卻說：「你駛車，我怙行的轉去。」

雙腳終於著地了，感覺好踏實，被病毒陰影籠罩那麼久，警戒無日月，連在台北街頭正常走路，都是種幸褔與美好，就像來到綠意無邊的山林呼吸新鮮空氣（但現實還不能卸口罩）。

羅宋麵包我吃不慣，我要靠雙腳來備辦自己的早餐。先去承德路三角窗的老牌麵包店，拿起托盤去夾那麵包：那肉鬆如蓬頭亂髮散亂、有蓬鬆麵皮夾著暨沙拉醬黏住的美味，結帳時跟櫃檯的阿桑說了聲：

勞力，lóo-la̍t！

她竟眼睛瞪大說：你都遐少年閣會曉講「勞力」。

我在口罩內偷笑，在心裡頭暗爽，謙虛地大聲說聲：lóo-la̍t！

這麵包是明天的早餐，我到承德路對面買了明早的紅茶，還去阿桐阿寶買明午的肉粽與後天早上的肉包，都是冷的，置入大同電鍋自己來蒸，美味依然。

就此展開我回家的小壯遊。

走在路幅寬闊向來有點寂寥的承德路，在人行路道與亭仔腳間的舊列柱間新列柱繞來繞去，往南台北而去，可以直行穿越忠孝東路到中華路，再往東穿越總統府特區過中正紀念堂而去；或是繞過偌大的北車特區，那兒人潮多，古蹟與建築相當精彩，但此時不宜鑽行迷魂陣般的三鐵地下街，密閉空間此時有毒 — — 這都是我腦中的盤算。但我腳下走的真正路徑，卻是爬上南京東路交叉口的框框天橋，下倒轉要往中山站的百貨區，那兒人必定多，我遲疑了些想說先往火車站方向先走走，那兒有京站百貨，後站的人也是洶湧。

我就看到對街的那棟洗練洋樓了。

傍晚的橘黃霞彩引我往西而望，眼睛就攫住路那頭的舊洋樓 — — 洗石子面三層位於街角，轉角處有匾額型的店號「蔡合源」。面對巷內的立面我看不到，但對路面我這頭的形式可是對稱的，三根寬柱拔地而起頂到三樓，一樓騰出人行公共空間的亭仔腳洞開，二、三樓開上下抽拉為日治時期才有的立窗，之間還有春符的外型裡頭飾以洋式珍珠。

這棟老屋許是新整理過的，有舊派的紳士氣息，也有新時代的低調明亮，最吸引我的是三樓平屋頂上，還搭了間硬山式的屋宅，周圍植著細心修剪的樹栽，於夕陽餘暉的映照下，這空中的花園猶似在鄉間，將都市的壅擠與車聲人喧壓在底下，盈溢著悠閒，更有那隱匿都會的藏富氣派。

在路的對頭欣賞了許久，也不去google探詢這老宅身世（也許會破滅），不如拿起相機擷取這靈光的時刻，逆光讓房子不是太暗就是霞彩攝不進來，拍了幾張不慎滿意，改天再來吧！

但改天還有這難得的小解封心情與這巧妙的時天嗎？

我就尋旁邊的小巷踏步而入，典型日治時期起造的風格，巷宅改建了但嫻靜依然的台北後站氣息，我望向巷子的盡頭浮現紅磚，很熟悉的感覺，走到底果不其然是建成國中，與當代藝術館共構共生，都是舊台北市政府的所在地。

當代藝術館東側旁，有紅磚牆面連排而入的巷道，很有英式古老氣息，卻是通往建成國中地下停車場，卻是我私心以為的台北最優美通道。

我持續走路回家，條通現在歇業但還是很擁擠，天津街與後站廣場我都略過，現在都冷清了，我急轉來到市民大道下，這兒向來都是摩托車多於人，雖有高架橋壓頂，但天津街那一代微隆起的草皮綠地，邊走邊看很是清新舒服，此時微解封，漸有人來此踏青，推著嬰兒車讓孩子曬曬陽光，跑鞋跑褲的精壯跑者爬坡上下，更多是來散步消散的人。

向來，我台語都是說散步（sàn-pòo），這是帶點文人逸閒的用詞，現在廣泛地被用於走路，偏向放鬆與無所目的。也有人引進日語的說法，用散策（sàn-tshik）做流行詞，表達一種日式風格與淡淡的異國味。那天打電話回家，我用台語說散步，但媽媽習慣用行路（kiânn-lōo），這是更原初更樸素的走路，雖說台語人還會說步輦（pōo-lián），但我現在越來越傾向用「行路」，除了回歸母語與更原初的語言狀態，雖可以涵括很多目標與用途，如踅街（se̍h-ke，逛街），走路（tsáu-lōo，跑路、逃亡）等等。但我毋寧不沾不黏、輕輕鬆鬆，走在平坦無礙的路面，回歸到一種純粹運用雙腳來移動的身體動作。

kiânn-lōo，行路啊行路，穿越適才開車在上頭走的新生高架橋，這就是科技資訊電子無限匯集的光華商場，人的活動因疫情而關禁且緩慢，這段期間的電子網路通訊卻爆裂且亂竄，很似科幻電影那種身形流動不定、卻無比巨大恐怖的大魔王。

而我卻坐在街角的長板凳，看新築蓋好的淡灰色大樓，這是座稀淡的迷你城市，宅男與科技人與廠商因病毒不敢靠近，我卻在此很原始的看，看大樓壁體最新科技的電子廣告，流明度與解析度真是亮眼，旁白用世界各語言來宣示那全球一體的信念，畫面中是全景式的遼闊大陸、茂密無邊的森林與清澈河流，以及孩子的笑容。

廣告的志願高遠、影片漂亮，但底下的街道、人與影子寂寥，更顯其虛幻。

出門在外行走，就是想要逃避在家整天手機電腦的不得不然，離家大概還要走個兩、三千步。

在此歇腳的時刻，我終將手機打開，網路一連通，電子廣告的光也登時大亮。

2021.07.10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