雙面人紓壓法
◎文章引自鄭順聰剛出版之新書《夜在路的盡頭挽髮》
連趕幾天的稿,寫得眼澀手痠,一早醒來覺得厭世,遂跟太太說:
今日罷工,去外頭晃晃,否則就要送醫院了。
拎起文青小袋就出門,心頭還捉不清方向,反正就往外頭去,且離家越遠越好,免得膩煩上身──但要公車還是捷運呢?逃離工作之繁瑣,我需要暫時解離,但,什麼可以讓我紓壓呢?
田野,宛似田野的綠意,我要往綠意而去。
腦中浮現北投公園之蒼蒼鬱鬱。
捷運上
短褲拖鞋在鄉野是常規,都市中,只能是家裡頭的內規。
讀研究所的一九九八年開始住台北,現已年過四十,待在都市的時光超越家鄉了。無形的默契與規訓,養成我外出雖不精心打扮,至少得繫上腰帶,穿長褲將腳毛掩蓋,且套上鞋襪,以防腳指頭外露。
同時,搭捷運的次數,恐怕也多於摩托車之騎乘了。
拎著文青小袋,我步入車廂,找到慣常的側身的角落,冷氣微冰,乘客謙斂,唯車廂鑽行於隧道與軌道相磨發出之末日聲響。連日趕稿的疲累與厭倦,讓我拒斥手機上網,更不想隨手拍照,我只想放過自己,往綠意而去。
捷運車廂脫離地底,來到圓山捷運站,天光透進來,終於迎來開闊光景。繼而橫越溫馴的基隆河,穿行劍潭青年活動中心,從高架軌道上望見的士林,非夜市之繁鬧,而是山一整面如屏風之靜立。
這就是我要的,不要廣告與聲光,不要人潮暨眼神,新聞與資訊都拋開,這些都市的填塞物,我都不要。
本無符號與意義,大自然是亙古的空集合,我要投身去。
公園裡
從北投站轉車到新北投,曾經的夯新聞是:日治時期的舊北投站更生成功,回到原址的旁邊一點點。引得我手癢忍不住,抽出手機尋銳利角度便拍出對稱飽滿的影像。
與老相片中的車站相比較,新得有點假。我知道,為了這座「古物」的復原,各方爭訟不休──想起閱讀過的新聞報導,頭又開始痛了,趕緊撤離,往公園而去。
這城市的窄小與擠壓,總將我捲入資訊與議論的漩渦。
饒饒我吧!這個早上,我得休息一下,回復生為一個人最原初的設定⋯⋯
來好好觀賞公園裡頭的樹木,帶硫磺味的小溪與花草,雖陰沉但還算清爽的天空。
環北投公園一周,我沒帶毛巾不洗溫泉,不想研究古蹟歷史,純粹只是想繞一圈,就是繞一圈,將腦中的檔案丟入垃圾筒。
我懷念鄉野童年的天寬地闊,給陽光的灼熱炙傷,嗅聞雨濕泥土的氣味,捕捉草叢間的蚱蜢與小果實⋯⋯我環繞北投公園的噴水池、小橋、溫泉、圖書館與博物館,其史蹟瀏整進而與自然地景之融合,都是典範⋯⋯我卻步上兒童公園,簡樸淡淡的空疏,這時,我只想讓心情盪鞦韆、溜滑梯。
小吃攤
散步,純粹的散步,對紓解壓力絕對有效。北投公園繞一圈,我眼睛不那麼酸澀,關節與腰的痠痛暫休止,心情疏緩,壓力撤離。
但還是覺得抑鬱不快。
先來解決午餐,腦中打開google地圖,憑關鍵字來搜尋美食⋯⋯記憶掃過幾百家餐廳與小吃,最後浮現的,是一碗麵。
為了那一碗麵,我以饞意定位,邁開腳步前進。出了雙連捷運站,鑽入赤峰街,就為了那碗麵,那一碗阿田麵:浮泛油蔥的湯面之下,是豆芽菜與陽春麵;之上,頂多豬肉片與滷蛋,就這樣。
面對素白牆壁,我胸腹間夾著文青小袋,空間侷促,但我在長條桌上找到了慰藉──想起往昔的南部時光,騎著腳踏車來到小吃攤,隨意點了一碗麵,配清湯,緩緩地咀嚼,緩緩地消化時間。雙連的阿田麵並非驚天美味,但那樣的堅持與素樸,是我遍嚐百般美食與華麗烹調技巧的舌頭得以疏壓的小天地。
走出麵攤,口中盈溢油蔥的香味。舌頭在齒間攪了攪,似乎還有什麼仍未滿足的。
疲倦與厭煩,已經落地;但內心的糾結,仍未解開。
圓仔圓
感謝那一碗圓仔(înn-á)。
我執起湯匙,挖開冰將圓仔送入口,冰涼與甜味沁入心,頓時感到幸福。何其有幸啊!可以在大台北找到一家美好的冰店,在這房價物價與醫療理論對冰店何其不友善的時代,我找到圓仔湯,坐在裡頭,許久許久。
雖裝潢得太新,價格也真的偏高,但顧客稀寥的午後,宛若鄉下,店員與氣氛都不趕人,我就在入口處坐了許久許久,讓冰融化成水,自冷轉溫,就是坐在那兒,什麼也不做,心中的抑鬱慢慢化開,眼角搓出一顆圓仔來。
為何我如此感動?
因為冰品的味道很家鄉?不。因店內的氣氛很鄉下?不。因招呼聲充滿人情味?不。
因為性。
都市外
我離開冰店,徒步五千,回到家門口,才明瞭一切。
弔詭,真的很弔詭,都市中招牌的圖像與文字如此誘人,摩登街道上行走的女人,個個精心打扮,巧妙地露出肉身,引誘路人的眼光。色情場所與汽車旅館無所不在,到處是調情與發洩的商品。就算宅在家中,色情資訊會自己找上門。
都市的性太便利,也太精緻太規訓,失去性的原初愉悅,失去大地的野性。
那是充滿野性的腰身,在我面前扭轉,在吃冰的當下,因勤奮的勞動而扭動的腰,在我舌頭碰觸到圓仔並用牙齒咬下的那剎那,我的根處冒出凜冽的地下水。
在都市多年,我在都市外,於台北生活,總試著尋找熟悉的「古物」。無論是懷舊的商品,古早味小吃,舌頭堅持的台語,人際網絡的情味。
最根源的深處,我仍慾望著鄉野那不受拘束、自在原生的性。
家庭內
北投公園的蔥蘢與清新,留存在我的視覺中,只是第一層的滌淨。在都市,寬闊是找不到了,更缺乏的是原初的生命力,那種直截、豪爽、立刻就噴薄的力量。
回到都市的家中,客廳是我的埕斗(tiânn-táu),書本是林木間生類,操持跟家鄉一樣的語言,講話直接不扭捏,就像無拘無束的風。
我將家視為田野細心開墾,把都市當作鄉下來過日子,生命力傳承給兩位女兒,沒有電視,刻意排除那些法規與守則,整天往公園與綠意奔跑⋯⋯雖則我也都市化、台北化了,雖則朋友說我的詩只要碰到都市,幾乎沒有生類,若會喘息的也是畸形異類⋯⋯。
是啊,我已是半個台北人了。
另一半的我,仍在鄉野奔跑。
同為嘉義人的伍佰這樣唱:妳是雙面人!吾輩在都市與鄉村徘徊的半獸人,總會忍不住嘶吼!但伍佰狂放的出口是歌,我乃作家,回到電腦前,將對土地的眷戀、念念不忘的田野、古早味的固執、原初的性等等轉化為文字,不斷產出,不斷產出,像都市的招牌與廣告,像田野的綠意與生類。
——2017年06月1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