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點心筋肉】清簡宜蘭之豐足蔥油餅
台語的小吃稱作點心(tiám-sim),肌肉襲自日語叫筋肉(kin-bah),按怎喙食點心,練思想的筋肉,請來讀順聰的專欄:點心筋肉。
◎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2020年六月號
宜蘭平原如平底鐵鍋,市鎮村莊是餅,在上頭烙著,微溫、酥脆,且略略膨脹。宜蘭市在溪北,和溪南的羅東相對,允為南北份量最足之蔥油餅。街道好似被尖利的薄刀劃過,讓這塊緊實的餅稍稍鬆開,任聞香的人們晃遊其間,偶被一清簡無招牌的麵店攫住,便來落座。
我點麻醬麵配魚丸湯,太太吃炸醬麵搭扁食湯(宜蘭腔要唸pán-si̍t-thng),各一套兩兩成對,皆素樸到不能再素樸。麵就是麵,無其他附加,差別唯醬料而已。如此的醬料,毋是搵的(ùn- -ê),是浸的(tshìm- -ê),炸醬色深味濃,麻醬則和麵條糾結成團,得用筷子充分攪拌後順暢夾出,大口嚼入,香氣盈溢口腔鼻腔胸腔,佔據味覺嗅覺與心之暢快。
蘭陽風之清淡約若,很難讓午間的肚腹飽足,無怪乎宜蘭人顯瘦,一碗麵一碗湯就是一餐,質地極簡,熱量不過度。或許還有牛舌餅與蜜餞來紲喙尾(suà-tshuì-bué),延續饞意與口感,但對我這個文饞來說,似乎不太足。
新名詞解釋:文藝青年變文藝中年,又饞又愛寫美食文章,就把年紀掩去,叫做文饞(bûn-sâi)好啦!
太太不滿足,想吃蔥油餅,貪慕三星蔥盛名,也愛那午後以油煎來解饞之理所當然。網路一查,往北邊去,礁溪那家發財車在轉角處,獨沽一味。
多年前曾品嚐,都忘了紙袋內的模樣,只記得那香噴噴的過癮滋味。沒想到,攤車仍在也有了店面,排隊人潮蔓延那麼長,不似當時我們手執美食書尋到位置時之寥落,實在不可同日而語。
太太排隊我這文饞繞道去買冰咖啡,也繞了好一會兒回到原位,滿袋的獵物便上車:那紙袋開口露出部分餅皮,比天亮魚肚白更為光彩 — — 喔,餅皮很膨皮(phòng-phuê),色澤淺不自勝,這是要凸顯那齒牙咬下後慢慢馴服的消風感,以嗅聞內裡散溢之香氣。起手式簡直太極拳,讓感受緩慢了起來。
不過,太太不喜這種款式,其愛酥脆,更要掉渣。
咬了幾口才咬到味覺的核心,非桿在皮裡頭,而是麵皮炸好再將蔥花夾入荷包蛋內。得要有新鮮的食材擔綱主角,否則不敢這麼赤手空拳拚真功夫,讓我這文饞好好享受蔥之清脆,那咬下時喀滋喀滋的新鮮。
此乃外冷內熱宜蘭人之功夫展現,蔥油餅份量不大,吃快吃狠一點就殘念了,很想再來一份的。蔥啊蔥,有醬油之提點,讓人的想像如風,於蘭陽平原奔馳,那拂過田園莊稼之淡悠淡晃,是宜蘭人冷凝表情中露出的一絲自信,恍如那一麵一湯之日常隨意,實為海波不驚之生活累積。不搶風頭,不誇言炫耀,就是默默做事,做得長久,做得悠遠,如純淨的水長年在地下流動,只需挖個幾尺便汩汩而出。
清冽,俐落,源源不斷。
開車離開宜蘭,鑽入雪山隧道,回味蔥油餅,我這文饞試想其百般樣態:或是偌大餅皮在偌大鐵鍋烙熟,起鍋後老闆勻稱切開,一片片疊起,安置紙袋內交給客人,那三角尖如此突出,狠心的饕客會大口咬下,也可一片一片細細嚼食,讓次序感來止饞。有些烹調法是,油倒得滿且高溫滾燙,餅皮在油鍋中都起泡了,就是要享受那油膩重口味之熱烈激昂。或是細細來烙,慢火勻熟,品嚐皮之酥脆、蔥之溢香;更有擀了再擀,疊韻多層次,咬下是百般滋味。
蔥油餅屬午後點心或早餐,非飲食一軍,卻是許多人的心頭好,且販售時間常短促須臾,得把握良機。店面多小巧,甚至只有機動攤車,得提早部署,以防排隊久等。尤其神出鬼沒的攤車,遍佈全台,越是純樸的小鎮小巷,蔥油餅味道越不凡。
不怕貧富差距,沒有城鄉落差,蔥油餅「坐實」台灣的民主精神。
是以把蘭陽平原的市鎮村莊比喻為蔥油餅,真的不為過,就算雨水多,天常陰,這塊餅不論大小,總是烙著,盈溢清香且久遠的翠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