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點心筋肉】漱玉里麵如玉
台語的小吃稱作點心(tiám-sim),肌肉襲自日語叫筋肉(kin-bah),按怎喙食點心,練思想的筋肉,請來讀順聰的專欄:點心筋肉。
◎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2020年七月號
孩子念念不忘想吃玉里麵。當車子在公路奔馳,那油蔥香氣猶如其細滑麵條,牽引我們全家往花東縱谷那一碗美味而去。
我是有點不太甘願,這個老爸全台灣吃透透,從老家民雄的鱔魚炒麵此超高標餵養起,嘉義市涼麵雖不是那麼喜歡但有白醋(pe̍h-tshòo,美乃滋)一切都無干礙了。大學讀中山那高雄的豬油拌麵丟上兩塊肥腴的肉片,是我人生乾麵美味初體驗,更不要說汕頭意麵油滑脂濃有骨仔肉湯清清拌海風。北上至台北遍嚐各路珍饈,牛肉麵全球最精湛,台北城西的摵仔麵(tshi̍k-á-mī,切仔麵)滑溜入口,拌紅燒肉與肉捲堪稱無雙。
哎呀!以上爸爸都帶你們吃過了,也陪媽媽在基隆體驗咖哩麵或湯或炒,雨都式乾麵無論是否在騎樓三角窗(sann-kak-thang,房屋轉角),定會端上大骨熬製的餛飩湯,皆Top of the world。
玉里麵真有那麼好?
於是車自花蓮市往南,靛藍山巒無所不在,先在知卡宣大道擋路,實在霸氣也真的太震撼(其實是繞路)。續往南行,群山多又雄偉,到處綿延陪伴,一點也不膩不倦。每經一段林木蓊鬱的公路(樹種各各不同),跨越美石如玉攤布的大河灣,山就隨意改個樣子,讓我忍不住驚呼讚嘆。
謙虛點的就一層一層交疊往西部而去(中央山脈啦),一座比一座高不忘留個縫隙,任由雲霧山嵐穿繞,留給我這貪慕風景的詩人想進去看個究竟(壯麗歸壯麗很危險還是不要的好)。
雙眸已經很大顆的小女兒,把眼睛瞪得更大問說:
當時欲食玉里麵?
也不過是上次來後山,自台東北上,都喝過牧場剛新鮮哺出的初鹿牛乳了,風塵僕僕到玉里街上吃的那家也非網路評比第一,小女兒就把玉里麵牢牢記住。
是以此次花東行,列為必去行程。我以理性判斷,資料閱讀,踏查經驗來判定:玉里麵之所以大受歡迎、現下數十家之興盛,乃方圓百里無更為熱鬧之食肆。且以自然風景取勝,又多為原住民聚落,此為漢人飲食之所好,玉里就此獨霸,名聞千里。
相傳日治時期日人到此開墾賣拉麵起始,又聞說福州師傅隨國民政府來台,輾轉落戶賣起油麵。除是轉運站,因林業開採與鳳梨工廠,外來勞動人口聚集,需油鹹料多的飲食補充體力,滿足味覺之所需。後因觀光蓬勃,外地遊客不遠千里而來,原本只稱「麵」的小吃冠上「玉里」,因而專稱「玉里麵」了。
以上所論我都沒經歷過,就像芋圓必冠九份,擔仔麵定稱台南,彰化就是肉圓,是後來的論述與媒體強加打造的。以我地誌作家的經驗判斷,這是種觀光化符號,我們這樣的外來客,都是要來吃名氣與名相的。
想不到這樣的符號效應,稚嫩小女兒也被浸潤了。
猶記得,深深記得,某次去花蓮某高中帶活動,校長剛從苗栗調來,首要事當然得熟悉風光人情,當然也去吃了麵,她的評語很有道理:「玉里麵就是客家麵啊!」
家鄉的閩南人長輩常說,哪家哪家的麵,加了很多客人油蔥(kheh-lâng iû-tshang)。因台灣飲食晚近之大量混融,只有很老很老的長輩才知,那濃鹹中透出殊勝香氣之油蔥,客家人精擅。
是以我嚴重懷疑,玉里雖早早有麵攤,為其根底定味並打出名號的,是客家人。
我們全家就在最著名的傳統美食落座,天氣很不花東美好地下著大雨,頗排了好一會兒隊。小女兒當然吃本格油麵,充滿懷疑精神的爸爸,選白麵。
探知一物之殊勝,不能不有對照組。白麵太軟爛,實不宜玉里的湯與料,我白白吃著且望著小女兒那一碗,配合牆壁上KUSO漫畫解釋:深熬的大骨湯是必然,肉片必不能少,佐料有油蔥、韭菜、豆芽菜、芹菜末—— 此時的我頓悟了,油麵雖全台有,玉里的更為細緻,於油蔥的紅亮點綴中,透顯出秀姑巒溪那玉石般之溫潤(就是被講爛的秀姑漱玉)。
之前的論述與判斷,全然不可靠,被女兒攪拌後,先借個一步,貪吃個一口。
滑溜麵條攜著油蔥香伴大骨湯漱入口,在我味覺的譜系中,沖積出新平原。
恆持著美好,要我不辭路途遠,拂逆大山大水誘引,一來再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