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點心筋肉】艷想世紀之蛋

Gustave Cheng
5 min readMay 2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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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語的小吃稱作點心(tiám-sim),肌肉襲自日語叫筋肉(kin-bah),按怎喙食點心,練思想的筋肉,請來讀順聰的專欄:點心筋肉。

◎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2020年四月號

去過關西的人都知道,大阪車站是座超級迷宮,有JR、私鐵、地鐵加上百貨公司和飯店蝟集,地下層層挖掘且上架天橋,有時得穿過大樓內部⋯⋯台北車站與之相比,真的是小case。

是以到大阪,我都採愚人政策,住車站邊邊、梅小路盡頭的飯店,這樣到JR搭車只需一條路入票口即可。且以梅小路的台語戲稱當口訣,我真是梅三小路用啊(就不羅馬拼音了,會被馬賽克)。

大阪和高雄很相似,工業風城市,爽朗豪氣。許多人卻沒注意到,港都多溝渠與河川貫穿,大阪也是,是以許多地名以「橋」命名,你看那著名的高舉雙手運動員之Glico標誌,以及被瘋狂搶買的藥妝店之城市最熱鬧,就喚作「心齋橋」。尤有甚者,大阪往北即千年京都,高雄則有台南相對,有一種若合的符節。

然而,談到飲食,就要放顛倒了。台南小吃的確是很「恐怖」,店攤小巧平常但滋味都在耍特技不思議,京都或有平淡悠遠的歷史氣息,但對我這吃貨而言,大阪的激安氛圍,最有熱炒的過癮。

那是在爬完大阪城(體會豐臣秀吉一統天下的豪志真的好累),眼見比京都大部分寺廟古老的四天王寺之殘破(二戰時這兒被美軍炸得好慘),回飯店浸過縮腳的熱浴缸後,不小心睡著,過晚餐時間悟然醒來,精神頓時振奮。

來去居酒屋!這是激烈的大阪之味!

氣溫低到逼近零度,橫拉門踏進了居酒屋,雖非假日,氣氛已沸騰,煙霧喧鬧聲盈溢了大阪之夜。

櫃檯請我等一會兒,沒想到,就真的等了好大會兒,飢腸極轆轆都有點不耐了⋯⋯此時,女服務生出現,饒有禮貌地帶領我到吧台安座。

客從何處來?Taiwan,女服務生立刻脫去制式禮儀,換來人情味,說她去過台灣四次,非常非常喜歡台灣,珍珠奶茶好好喝,台灣人超熱情,今年還要再去⋯⋯談起台灣熱,我們是用破爛的英文夾雜怪腔的華語交談的⋯⋯。

來居酒屋,當然要喝酒,今夜,我要喝日本酒,請她推薦。

女服務生先置上透亮玻璃杯,然後舉來純米大吟釀,玄亮的藍色瓶身標籤「梵艷」。只見她一手托底,一手扶握瓶頸,帶一種特有的姿勢,讓酒液緩緩傾下、傾下,轉眼間滿到了杯緣⋯⋯竟任其溢出,順著杯子的弧形曲線,滑落最底下的小托碟。

我直說「だめ!だめ!」女服務生笑盈盈將瓶身扶正,止住了溢流,請我好好享用。

就來品嚐此精萃米心、細細磨做的大吟釀。杯座猶濕潤著,入口有酒精味,但不黏著膩厭,口中立刻散發清香水果味,酒體豔麗,但入口後的餘味,有梵音的湛定。

非品酒專家,許是被熱烈的氣氛感染,女服務生端菜而上極勤快,我再問,印象最深刻的台灣食物是什麼?

沒有意外,她用日語拼出「小籠包」的華語⋯⋯我也不出意料,順著問:會怕Stinky tofu嗎?

她掩嘴而笑,說對臭豆腐沒感覺,但,有樣食物讓她極畏懼,○○○egg。

口吐的英語我聽不清楚,我再問了一次,她連回三次,還是不懂。索性將手機遞出去,直接用google查詢。

Century egg。

我咧!彼是皮蛋(phî-tàn)!英文翻譯是百年之蛋、世紀之蛋⋯⋯想像久浸的模樣像經過了一世紀,以時間潤黑,有那世紀謎團般的幽暗玄秘?

女服務生就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,英日語交雜的形容,我的腦髓立刻浮現台灣島日常景象:初看似弄髒的蛋殼,打開後乍見全黑(相對水煮蛋之白),切半後,視其蛋心(已非蛋黃色)濃稠如岩漿更如巧克力般緩流,卵仁(nn̄g-jîn)分為綿密的心與鼠灰環帶(多像吸積盤)⋯⋯

這是一玄異的黑洞。

更玄異的是,台灣人配以白色豆腐,圓方相對,黑白相生,沖天尿騷味混融清淡悠遠,同在一碟之內,醬油膏、肉鬆、海苔皆為附加,這是顆世紀之蛋。

腦中對故鄉食物之細琢磨,無法對女服務生訴說,只好對著酒杯,遠想台灣的滋味⋯⋯飲著飲著杯已盡,想說此大阪之夜就要罄盡了⋯⋯

醉眼迷濛中,瞥見酒杯的小托碟,明亮蕩漾,日人對潔淨的透徹,連杯座都有把握。

欣喜這過溢的豪爽,我指頭扣起,轉身對女服務生致敬,把托盤內的酒液一飲而盡。

這梵艷的世紀之味啊!

★飲酒過量.有礙健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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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ustave Cheng
Gustave Cheng

Written by Gustave Cheng

鄭順聰,作家,作品有《時刻表》,《家工廠》,《海邊有夠熱情》,《晃遊地》,《基隆的氣味》,《黑白片中要大笑》,《台語好日子》,《大士爺厚火氣》,《仙化伯的烏金人生》,《夜在路的盡頭挽髮》。籌備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,撰寫長篇小說《情歌唱徹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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